还是旧的民歌好

1925 年毛泽东在故乡休养期间,在农村组织农民运动。他以普及平民教育为由,依靠一批进步知识分子,利用原来的族校设备,开办了二十来所农民夜校。夜校还用当地民谣撰写识字课本。湖南韶山陈列馆至今保存着这样两首:“农民头上三把刀,税多祖重利息高。农民眼前三条路,逃荒讨米坐监牢。”“金花好,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今日望,明日望,只望老天出太阳,太阳一出照四方,大家喜洋洋。”

看来,毛泽东对民歌的注重,一开始便是同他的农民运动的革命实践联系在一起的。

在 1926 年主持广州农讲所期间,毛泽东又让学员们收集和记录各地的民歌,并读了其中大量的作品。这次活动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加深了他对民歌的赏识,后来他多次谈到收集民歌的事情。1938 年 4 月在延安“鲁艺”作

《怎样做艺术家》的报告时,毛泽东说:农民不懂胡适的“八不主义”,但常是诗人,民歌中便有许多好诗。我们过去在学校里让同学搜集歌谣,其中有许多极好的东西。

对《古诗源》里收集的汉乐府民歌,毛泽东阅读并圈画的不少,记得很熟。如相传为一个叫苏伯玉的妻子写的《盘中诗》,便对它有密密麻麻的圈画,有的还是圈画在不同的版本上,可见其“三复四温”,有的还径直在天头上批注“熟读”字样,并批送给别人阅读。诗中写道:“山树多,鸟呜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希。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心中悲。北上堂,四入阶。急机绞,杼声催。长叹息, 当语谁。结君带,长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妾有行,宜知之。”正是这些质朴而不矫情的悲诉,扣动着一位现代伟大革命家的心扉。

1936 年红军到达陕北后,毛泽东下苦功夫研读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论著。

1936 年底到 1937 年他在西洛可夫等著的《辩证唯物论课程》中读到“否定同时是肯定,‘死灭,同时是保存”诸语,他立刻批上“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的民歌。这是支散曲,见于明人陈所闻编的《南宫词记》, 曲牌为《锁南枝》,全文为:“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得来同床歇卧。将泥人儿摔破, 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毛泽东认为,这首曲子说明“一刀两断⋯⋯不是辩证法”,辩证法的否定观,既是扬弃,又是肯定,保存和融合。

上面这首民间散曲的意思,在此前文人之作中也有反映。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颁有件艳事:他有位贤良的妻子,叫管道升,眷画墨竹、兰、梅,亦工山水、佛像,诗词歌赋也造诣很深,本来是女子中魁首。但赵盂颁却异想天开,要纳妾,又不便开口,便填首词,给管夫人看,其中有:“岂不闻王学士有机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分。” 还安慰她:“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夫人知道后,自然很不高兴,可又不便发作。为了劝阻丈夫,也填了一首《我依词》:“我依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啊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赵孟頫读后,颇为惭愧,随即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1957 年,毛泽东在莫斯科参加世界共产党、工人党会议。其问各党在国际形势、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些重大问题上认识不统一。毛泽东在闭幕会上讲道:“我们开了两个很好的会,大家要团结起来,这是历史的需要。中国有句古语:‘两个泥菩萨,一起打碎,用水调和,再做两个。我身上有你,你身上有我。’”这么大的世界性会议,这么庄严的论题,毛泽东却讲得如此通俗、风趣,引起满场笑声、掌声。于是,一致同意,从团结的愿望出发,求大同,存小异,互相支援,共同对付帝国主义的挑战。

毛泽东喜欢民歌,在一定程度上同他的文化创造和发展观念有联系。因为民歌大多是底层劳动者的创作并反映着他们的生活内容。他坚信:“‘卞和献璞,两刚其足’,‘函关月落听鸡度’,出于鸡呜狗盗之辈,自古已然, 于今为烈。”

与此相应,基于作者的社会地位和命运决定其创作力的观点,毛泽东对作者的学历、学问在创作中的地位作用一直有自己的看法。他多次强调,古代的大作家大诗人大多不是进士出身。他排列了许多作家、诗人来印证他的这一观点,有一次还把杜甫算了进去。在读《新唐书·卢纶传》时,还从卢纶命运的记载联想到他所属的“大历十才子”的共同出身,批注说,“十子只钱起为进士”。他时常津津乐道历史上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甚至根本不识字的人的诗歌创作。

1959 年庐山会议期间,他同人讲起:梁武帝时的陈庆之,一字不识,强迫他作诗,他口念,叫别人写。他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还不如老夫的用耳学。还有梁朝大将军曹景宗,打了仗回来做诗:“出师儿女悲,归来前鼓竞;借间过路人,何如霍去病?”还有北朝斜律金《敕勒川》:“‘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也是个一字不识的人。当然,不要误会,我不是反对扫除文盲。1964 年 12 月 26 日他生日那天,在人民大会堂请了两桌客,特意把陈永贵、邢燕子这些劳动模范安排自己身边,同他们讨论“能不能不是文人当文学家”的问题。

从艺术角度看,毛泽东在考虑诗歌的发展时,更是特别注重从民歌中汲取养分,1957 年 1 月 14 日约见袁水拍、臧克家两位诗人时,他明确提出: 中国侍的出路,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要从民间的歌谣发展。过去每一时代的诗歌形式,都是从民间吸收来的。要调查研究,要造成一种形式。过去北京大学搜集过民谣,现在有没有人做?

1958 年 3 月,在成都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再次谈起:在广东农讲所的时候,发动学生写民歌,几百学生,各省都有。从这些民歌里可以懂得许多东西。这些民歌后来失掉了,非常可惜。由此,他希望各地方要注意收集反映广大人民创造热情的民歌。“大跃进”期间,毛泽东又指示工作人员把各地报上来的“跃进民歌”收集起来给他看。

1958 年的民歌运动,事实上是经济“大跃进”在文化上的反映。许多是粗制滥造、沦为标语口号的东西。即使由郭沫若、周扬精心编选出来的《红旗歌谣》里,可读之作也不多。毛泽东读后曾对周扬说:水份大多,还是旧的民歌好。于是,民歌运动开展一年后,毛泽东在 1959 年 3 月郑州会议上对其弊端作了分析。他说:“写诗也只能一年一年的发展。写诗不能每人都写, 要有诗意,才能写诗。几亿农民都要写诗,那怎么行?这违反辩证法。放体育卫星、诗歌卫星,通通取消。”

毛泽东并未因此丧失对民歌的信心。在 1961 年 3 月 23 日广州中央工作

会议上,他再次提到主持广州农讲所时发动学生写民歌的事情,认为“从民歌里面可以懂得许多东西”。1965 年给陈毅的那封论诗的信中,仍然坚信: 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将来趋势,很可能从民歌中吸收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

毛泽东本人在 1963 年写的《八连颂》,是不是可以看作这方面的一个尝试呢?“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为人民,几十年。拒腐蚀,永不沾。因此叫,好八连。解放军,要学习。全军民,要自立,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贼。奇儿女,如松柏, 上参天,做霜雪。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在毛泽东的诗词创作中别具一格。大白话,句子整齐,押大致相同的韵,明显的民歌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