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成两半的个性世界,怎样合成完整的人格?

访问人:我们还是回到毛泽东的个性上来吧。现在的读者希望了解,毛泽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光是论述他的理论思想,读起来可能是硬邦邦的, 读者的兴趣也不大。光是生活琐事的摆列、趣闻轶事的搜罗,也没有多大意思。

陈晋:就像你们开头说到的,我们应该回答毛泽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想,条件是成熟了或逐渐成熟了。

访问人:听说你要写一本叫《毛泽东之魂》的书,能介绍一下吗?

陈晋:当然可以。我的前两本书出版以后,常接到一些读者来信,有的朋友也建议,说:你的书角度不错,素材有凭有据,也不少,可除了个别篇章外,学术性强了些,大大减少了读者范围,你何不写一本更生动的专谈毛泽东个性的书呢?你仍可以夹叙夹议,这样,既有别于时下一些单纯纪实的作品,又与理论书不一样。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这样写出来风格也比较别致,于是作了些准备。

访问人:这种写法确实很有意思。既不俗,又有可读性,关键是读后能给人一些思考。

陈晋:希望能做到这点。

访问人:你怎样叙述毛泽东的个性呢?

陈晋:其实,前面已经多少说到这个问题。如果归纳成一句话来说,就是把毛泽东的个性放在“毛泽东之魂”的位置上来展开。毛泽东之魂是有很大外延的概念,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即它指毛泽东一生内在的东西。这样, 本书写的就不是这个伟人外在的轰轰烈烈、纵横摔阖,而是海潮下面那涌动回旋的东西,那“看不见的战线”,那不动声色的“惊雷”,那没有浮出海面的冰山底座。

访问人:这些深沉的内容,或许也是读者很关心的,因为它能提供毛泽东在作出一起重要决策时的“为什么”。

陈晋:这样,我叙述的,大多是毛泽东的一些侧面活动。例如:他为什么喜欢游泳?他没有当第一把手的时候为什么老挨整?五六十年代他为什么爱谈论“鬼”?他为什么把红卫兵比作孙悟空?他为什么喜欢秦始皇反感孔夫子?几次重大决策他为什么都要向各级干部推荐一些书?他一生各个阶段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他从中国历史里汲取了什么?还有他晚年的苍凉心境⋯⋯这些,多少看出毛泽东成败得失之内在因素,看出“毛泽东之魂”, 说清楚它们,毛泽东的个性也就一目了然了。

访问人:这些确很别致。你能说说毛泽东之魂中的某些个性内容吗? 陈晋:譬如,在毛泽东身上时时刻刻可见的既对立又统一的东西。这里

借用毛泽东常说的“对立统一”表达的意思是说,在毛泽东身上时常同时存在融会了两个极端相反的气质,我们刚才所谈到的现代与传统是一个,还有务实与浪漫,“虎气”和“猴气”,政治家与诗人,逞强与悯弱,文人士大夫式的高雅志趣与农家子弟的朴实作风,对书本的“崇拜”与批判,“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自信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不自信,⋯⋯如果再举细一点,还有许多,如:他很幽默风趣、含蓄温和,又严肃认真, 猛烈逼人;他坦率、外露,提倡活得真实,可也十分精明,有时腼腆;他既谦恭、豁达,又高做、敏感;他做事细致严谨、明察秋毫,但作风却粗犷洒

脱、不拘小节;具有成就大业的忍让耐心,一旦需要则当机立断,决不坐失分秒⋯⋯

毛泽东写了《矛盾论》,并且在人生实践中是天才的辨析矛盾、化解矛盾的大师,但他并不能使自己超出矛盾的漩涡,他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对立统一体。我想,这或许就是人格个性的辩证法,毛泽东之魂的辩证法。

访问人:这与毛泽东在历史演变中扮演的角色可能有关系。

陈晋:是这样。像他这样通过自己的奋斗,在历史风云里纵横掸阖的大人物,总是要在各种各样的矛盾中选择和生活,任何单色调的人,都很难适应,要么在矛盾中迷失,要么被冲突的双方压掉。毛泽东成功了,他受了这些斗争风云的熏陶,并融进了他的性格,反过来,他又主动去适应,去驾驭, 去化解。

访问人:人们对毛泽东自我表白的“虎气”和“猴气”很感兴趣,但没见到对这两种性格做具体解释的,它们的实际内含据你看,是指什么呢?

陈晋:毛泽东自然是个比喻。我想,“猴气”主要是立足于“在野”者身份说的,包括灵活性,策略性,进于不得不进,退于不得不退,可进可退。这里大概有道家的影响。不搬教条,不信权威,好怀疑,好挑战,好反抗等等。老虎在,猴子的生活自然不甚惬意,更谈不上“称大王”了,但对革命家来说,“在野”的猴子为什么不能称大王呢?传统的既成秩序为什么不能怀疑和打破呢?

关于“虎气”,可能就更复杂了。似乎是立足于自上而下的角度说的, 是立足于建设一种新秩序的角度说的。这里有儒家的成分,也有法家的成分。如讲求稳定、庄肃、威武、严峻,以追求一种统一的秩序,赫赫辉煌的功业, 以及“我即宇宙”、雄视万物的自我中心感觉。

总之,毛泽东一身兼具这两种气质。其实,不论是道家,还是儒家,对毛泽东的影响都存在。大家都知道毛泽东提出过反儒反孔,但我认为,实际上他是在最深刻地接触儒学之后才反儒的。对儒家的那一套,他吃得最透, 而且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融化到血液之中去了。人常有这样的情形,最熟悉的东西往往是自己所瞧不起的,而对不熟悉的东西反而恭敬有加,如毛泽东对自然科学一直是很恭敬的态度。他反儒,但他的言谈之中,书信之中,却随处可见孔子孟子的原话,他熟悉诸子百家的著作,运用时随手拈来,炉火纯青。青年时代,他曾立志要做圣贤之人,探究人生的大本大源,崇尚运筹帷幄,而对纵横疆场、野战千里的人不以为然,认为只是豪杰而已,这都反映了他与懦家之间的联系。晚年的毛泽东为什么如此讨厌孔子,是很耐人寻味的。

访问人:五四时期,青年毛泽东发表过不少反对尊孔的文章。

陈晋:是的。但那只是追随着时代的潮流,反对当时尊孔的思想气氛, 他不是说过吗:我们反孔不为别的,单为他独霸中国的思想。至于反孔到底反些什么,他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纲读他当时的文章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我讲过他是一个现代型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处在“五四”这样的时代,他肯定会呐喊反孔而不是去做别的。他大喊反孔,却没有触及儒学的实质性东西, 他写反孔的文章,而不久前他还在谈圣贤之人与圣贤之事。他反对孔子,目的只在于促进思想自由,而不是反孔子本身。他所具有的强烈的历史责任感, 他强调主观意志的作用,这本身就带着儒家的色彩。不光儒家,法家、道家、墨家的东西在毛泽东身上都有反映,拿来为我所用,并且融为一体。墨家是

与儒家反其道而行之的,强调务实、勤苦、节约、禁欲、集体主义与献身精神,这是从下往上走的小生产者的人生哲学。中国革命的力量是由农民为主体的小生产者组成的,因此,对于墨家学说的影响非常易于接受。毛泽东对墨子还说过这样的话:墨子是比孔子更高明的圣人。看上去相反的东西在毛泽东身上却融为一体,是相辅相成的。

还有做政治家又做诗人。做政治家与做诗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诗人当政治家往往是失败者,政治家写诗往往很干瘪乏味,但毛泽东既能当政治家还能是一个诗人,他把这两个范畴的东西统一起来,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对既成就建国大业又写诗的曹操评价很高,也很爱读他的诗,相反, 他批评坐享其成做了皇帝后来又丢了江山的李烃,说他只会写诗不懂政治。毛泽东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因为池自己做诗挥洒自如,政治上也驾轻就熟, 这是他独具魅力的个性,也是天才的显露。

还有逞强与悯弱在毛泽东身上的统一。所谓逞强就是不但不信神,不怕鬼,而且要打鬼捉鬼。看毛泽东的人生历程,往往是越处于逆境当中他的才华就发挥得越充分,他喜欢在压力下生活,日子过顺了,好像反而没意思, 有时免不了人为地制造点压力。

访问人:说到这里,使人想起 1965 年 1 月 9 日毛泽东同美国记者斯诺有过的一次谈话。那次,毛泽东讲到自己时说:与其说我是写文章的,不如说我能同反对我的人打仗更合适些。不打仗了,有时候病也来了,出门也不骑马,坐汽车、火车、飞机⋯⋯每天走 10 里路,骑 20 里马,非常舒服。他还说:简单的生活,对人反而好一些。这是毛泽东的主活态度,表现在宇宙观上,他就强调世界的不平衡的一面,动的一面,强调斗争的一面。

陈晋:是这样。这是逞强的一面,他的另一个极端就是悯弱,非常同情、照顾、扶持、抬高那些他心目中的受压者和小人物,有时甚至不太讲原则。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随处可见。

访问人:这大概多少与他个人的经历有关,上学时,富家子弟看不起他这个农家子弟;革命初期,党内留过洋的、学过军事的一些人,又看不起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土包子。在江西的时候,就曾有人针对他说山沟沟里出不来马列主义。

陈晋:他给小人物们做思想工作也是很有特点的。1959 年时,他告诉农村的那些穷队,穷要有志气,王国藩不是靠三条半驴腿办起了合作社吗?搞出点样子来给富队看看。他这么做工作。有意思的是,毛泽东的性格是“对立的统一”,毛泽东的思维方法也是什么事情都习惯于一分为二。他的成名作,《毛泽东选集》的开卷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上来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这篇文章是毛泽东富有个性的政治生活的开端,也是反映他政治思维方式的开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就是这么把世界劈成两半的,不属于这一半,就属于那一半,并且一旦作出选择,就一生以这一半去反对另一半。于是,他的个性世界也不知不觉地劈成了两半。

访问人:这种思维方法是中国式的?

陈晋:不是。传统中国人喜欢调和,搞中庸,不善于搞非此即彼。打倒一方树立自己是西方传统中较习惯的。就拿文学来说,最早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把古典主义打倒了才起来,后来是现实主义打倒浪漫主义以站稳脚跟,再后来又是现代主义对现实主义的批判,中国人的思想具有包容性,就

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四书五经,就那么一点点,几千年来注家纷呈,把它们的内容越说越多,有意思的是,即使反儒的人,也要借助重解经书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从思维方法上应该说,西方和中国是不一样的,毛泽东习惯于把世界劈成两半更多的是从西方的文化思想中来的,但同时毛泽东本人又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所以我说他的思维方法是中西合壁。这样,他又有本事把自己的“两半”性格用到恰到好处,不使明显分裂。

这涉及另一个问题,就是毛泽东是在什么起点上用什么方法来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他并没有读多少马恩著作的原文。他读的只是当时仅有的几本别人的翻译,他抓到了其中的一条核心,这就是阶级斗争这四个字,他最早理解的唯物史观就是阶级斗争。毛泽东抓住了它后把世界劈成了两半,“一分为二”。毛泽东找到了这个方法之后,延伸到他的事业中来,他奋斗的目标是无穷尽的。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也不死心。不断革命,追求的目标是什么呢?是共产主义,传统的表述是平等、大同、仁义。这是人类从来没有实现过的一个理想,但这种几乎永恒性的目标一旦被当作阶段性的目标来实现,最后就会出现像“大跃进”这样的失误。毛泽东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奋斗目标的无穷尽。把世界劈成两半又没有穷尽的目标,这使得毛泽东习惯于斗争,习惯于压力,如果一旦没有压力,他就会不自觉地人为造成一种压力,形成动力,去进入下一个阶段,去接近他的终极目标。可以说这是造成“大跃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错误的毛泽东性格方面的原因,这就又回到他的个性分析上来了。

访问人:看来,对毛泽东真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

陈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