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财忧:“性不好束缚”。表面“意强”、实际“意弱”
在毛泽东留下的文字里,最早谈论自己,分析自己性格的,是 1915 年 8 月写的一篇日记。他为这篇日记起了个一目了然、近似严酷的题目,叫《自讼》,好像是自我控告一般。这篇日记是用文言写的,翻成白话,毛泽东说的意思是:
有一天,来了位客人,告诉我:知不知道一种野生的袍瓜,它的枝叶粗蔓,像杂草一样,人们都不注意它,可到秋天的时候却能长出累累硕果;相反,那些花园里的杜丹,在春天里争艳斗妍,雍容华贵,很惹人喜爱,可一旦秋至凉归,便花谢叶枯,随风飘散,一无所留。你这个莘莘学子毛泽东,在做人方面,对这两种东西,愿意效法哪一种呢?
我回答说:我愿意效法能巨下果实的匏瓜。
不料来客却说:你是这样说的,你实际上并不这样做。我看你刚刚有了点本事,就急于在众人面前表现,而且还喜欢招朋引类,号召别人。在作风上,有张扬浮嚣之气,没有沉静淡泊之心,外强中干,爱沾沾自喜。这样下去,难道不是在学牡丹的样子吗?那是不会有成果作为的呀!可你却说愿意学饱瓜,岂不是诡辩?岂不是在糟踏你看重的匏瓜吗?
我听了这位客人的责问,真是无言回答,羞愧得汗都出来了,出气都难受,非常沮丧,只得狼狈而退。
这篇日记里把自己“骂”得够痛快淋漓的了。不知道是真有人这样当面同他深谈进而责问过他,还是为了自省,在沉思中想象着并以文学的笔法来解剖自己。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毛泽东所说的自己的这些缺点,如“浮嚣之气”,多少是存在的,他不会无端地这样妄自菲薄,这样严酷地审视自我,哪怕是在文学的想象里面。
最有力的证据,是他把这篇日记毫无保留地抄在一封信里,寄给了堪称“师兄”并交往甚深的好友萧子升。一个浅显的道理,足可说明青年毛泽东的这个“自讼”是真诚的:愿意在朋友面前表露自己当时的性格弱点,无疑比只在日记里解剖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诚实。
这事发生在 1915 年,毛泽东进一师读书的第二年。那时,他 22 岁。这期间他好像是在集中地反省自己。
7 月间,他在一封信里,曾流露出对学校的不满,认为自己“近年来所有寸进,于书本得者少,于质疑问难得者多”。由此,产生了退学的念头, 11 月间,他又向大不了自己几岁的老师黎锦熙倾吐心声,说自己入学以来, 由于“性不好束缚”,始终觉得学校“非读书之地,意志不自由,程度大低, 俦侣太恶,有用之身,宝贵之时日,逐渐催落,以衰以逝,心中实大悲伤”。
看来,初人长沙这所有名的学校,毛泽东还不大“合群”。可能他内心的某些想法曾对他信任并尊敬的良师益友、湘潭同乡黎锦熙倾吐过,9 月间, 黎去北京谋职前,曾反复叮嘱他注意循规而学,谨慎从事。可仅两个月时间, 尽管毛泽东“孳孳不敢叛”,但这种自我压抑,无疑更使他难以忍受,实在受不了学校的这种气氛,在这里感到简直是浪费时间,才坦率地写了这封信。
他不满意这所学校的原因,大致是:
- 自己的性格不愿意受到什么规矩的束缚,在学校各种规章制度面前,
觉得意志不自由;
-
教学程度不如自己期望的高;
-
相互往来的“俦侣”也不好,甚至“大恶”。
很明显,毛泽东当时看人评人相当苛刻,也就显得卓而下群,乃至“孤芳自赏”。
于是,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写了一个征友的启事,张贴各校,有五六个人来应征。在这封信中,他告诉黎锦熙,这是近日唯一一件让他稍觉快慰的事情。再一件事,也是在这封信中透露的:“必欲弃去,就良图,立远志。” 也就是要退学另谋他处学习。
可能是由于其他人的劝阻,毛泽东终究没有退学。不久,他当了学生会干部,干得兢兢业业,煞是认真,做了许多让师生们都说好的事情,慢慢也不再想退学的事了。
再后来,他一心扎入救世济民的大道理的探寻之中。他觉得世上有一些人,四处说大话,滔滔不绝,一般人都把他们当“贤者”看,把他们说的话当真理来奉行。读了一些书,对照纷坛世事,毛泽东认为这些人给社会开出的各种药方,都是枝微未节,没说到根本处。他觉得根本的药方是找到一种叫“大本大源”的东西。由此,反观自己,他于 1917 年 8 月给黎锦熙写信, 再次坦露心迹,说自己近年言行,“亦颇有蹈此弊倾向”,下决心“今后宜戒,只将全幅工夫,向大本大源处探讨”。
想想,自己快要毕业了,可还没有得到真理,还没有确立未来的志向, 对人生,对国家,对教育,采取什么主张,都“茫乎未定”。毕业以后干什么呢?他告诉黎锦熙,去教书,去办事都是下策,“自思读书为上”。
其实,他毕业后,并没有时间去读书,组织新民学会的各种活动以集合群体,创办《湘江评论》投入五四运动,领导驱张运动干预湖南政局,开设文化书社以传播新文化⋯⋯这时候,他已经开始考虑建党的事情了。
真是忙得够呛。毛泽东似乎天生不图清静和“独善其身”。搞这些社会活动,人事间兔不了有一些争论,常有不痛快的时候。就在思想发生根本变化的门槛内外,不大愿意迁就于他人的毛泽东,再一次注意到自己性格中的一些弱点。
正好,新民学会一个叫罗学赞的,从法国给毛泽东写来一封信,说到人们待人处事,常常出现四种错误,一是感情用事;一是看问题以偏概全;一是不考虑事物问的因果联系,把现象当作结局;一是以主观代替客观事实。
毛泽东于 1920 年 11 月 26 日,写了封回信,作了一番自我解剖:
近来常和朋友发生激烈的争辩,均不出四者范围。我自信我于后三者的错误尚少,惟感情一项,颇不能免。⋯⋯我常觉得有站在言论界上的人我不佩服他,或发见他人格上有缺点,他发出来的议论,我便有些不大信用。以人废言,我自知这是我的一个短处,日后务要矫正。我于后三者, 于说话高兴时或激烈时也常时错误,不过自己却知道是错误,所谓明知故犯罢了。
感情用事、因人废言这些性格缺点,都难免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一个向上进步的团体中,应当倡导一种什么样的人格呢?
几天后他就提出了自己的希望。在给法国的蔡和森等人的信里,他提出,
新民学会的成员所应该有的人格特点是:第一要有“互助互勉”之心;第二是诚恳,不圆滑;第三是光明开朗;第囚是能变化气质,有向上心。
这个时候,在长沙的两个重要的新民学会成员彭璜和易礼容之间闹起了矛盾,彭磺找毛泽东谈了一次,说到不愿意与恶人共事,这大概是对易礼容的怨忿之词。也说到要“征服”易礼容等。此外,还说自己和毛泽东相交, 常常觉得毛泽东意志太强,不免引起要“反抗”的想法,云云。
1921 年:月 28 日深夜,在外奔波一天的毛泽东为调解彭璜和易札容之间的矛盾,写了封长信。指出了彭璜身上的性格缺点,咆说到自己。他说自己这两年多来,几乎把过去的修养都破坏了,“论理执极端,论人喜苛评”。
然后,一一指出了彭璜的十个缺点:“一、言语欠爽快,态度欠明决, 谦恭过多而真面过少。二、感情及意气用事而理智无权。三、时起猜疑,又不愿明释。四、观察批判,一以主观的而少客观的,五、略有不服善之处。六、略有虚荣心。七、略有骄气。八、少自省,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已。九、少条理而多大言。十、自视过高,看事过易。”
“论人喜苛评”的毛泽东也承认,以上性格缺点,除一、三两条及第五条自信所犯不多外,其余他自己“一概都有”。
也就是说,毛泽东认为自己说话办事,态度还算明朗爽快,能够择善而从。但感情用事,自视很高,责人严,虚荣骄气等等,则概莫能免。
最后,毛泽东向朋友但陈了自己过去“不好意思向人公开”的一个“最大缺点”——“意弱”。
这大概是对彭磺说毛泽东平日做事意志太强,有时强得难免刚愎自用、强加于人的一个解释。毛泽东的解释是:“我平日态度不对,向人总是断断讨人嫌恶,兄或谓为意强,实则正是我意弱的表现。”
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用今天的话来说,大概就是用强悍执拗乃至咄咄逼人的待人处事方式,来掩饰自己意志脆弱和不大自信的一面。
毛泽东当然也不是无端地糟践自己,一味以贬损自己来安慰彭璃,让他听得进自己的意见和劝说。虽然不免有讲究劝说方式这个成分在内,但太看不起自己,决非毛泽东所为或所愿为。所以,他在信里也肯定了自己做人处事的优点:“立志真实(有此志而已),自己说的话自己负责,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不愿牺牲真我,不愿自己以自己为傀儡。待朋友:做事以事论, 私交以私交论,做事论理论法,私交论情。”这又见出他的自信,并使自我解剖更全面得体,进而真实了。
正是明明白白地带着这些性格上的优点和弱点,总想做点事情干出经国大业的毛泽东,走进了刚刚呱呱坠地的中国共产党的队伍,在这新生的一群人身上,当然都同毛泽东一样,还连挂着那个催产的时代母体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