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以乐侑食

一 夏代贵族的饮食重乐

古代贵族阶级的进食,好以音乐歌舞助兴,用来强调气氛,激荡情绪, 增进食欲,张大威仪。先秦文献中有云:

天子食,日举以乐。(《礼记·王制》) 天子饮酎,用礼乐。(《月令》)

王大食,三宥(旧注:宥,犹劝也),皆令奏钟鼓。

(《周礼·春官·大司乐》)

王日一举,鼎十有二,物皆有俎,以乐侑食。(旧注:侑,犹劝也。)

(《周礼·天官·膳夫》)

凡祭祀飨食,奏燕乐。(旧注:以钟鼓奏之。)(《春官·磬师》)上层贵族统治者的日常饮食,都是要以乐助食的,乐还用于致祭鬼神祖先、酬飨宾客等各种场台,成为与所谓“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①的“礼”相提并举的古代社会两大精神支柱。《礼记·乐记》称“乐由中出,礼自外作”, 再三申述“乐”的精神作用和社会意义,并谓:

圣人作为鞉、鼓、箜、楬、埙、篪,此六者,德音之音也,然后钟、磬、竽、瑟以和之,干、戚、旄、狄以舞之,此所以祭先王之庙也,所以献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贵贱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长幼之序也。统治者所推崇的“德音”,合器乐与歌舞为一体,固然有熏陶中上层社会风气的目的, 但从本质上说,却是试图借乐舞的各种形式和内容,序贵族集团内部的上下尊卑等级之别,在娱心悦目的同时,强化关系重大的政治典章制度。

传说神农氏“捋土鼓,以致敬于鬼神,耕桑得利而究年受福,乃命刑天作‘扶犁’之乐;制丰年之咏,以荐釐来,是曰‘下谋’。”①葛天氏有“三人操牛尾”而舞的“旄舞”②,又有“八士捉■,投足掺尾叩角乱之,而歌八终,块柎瓦击,武噪从之,是谓‘广乐’。”③少皞“立建鼓,制浮磬,以通山川之风,作‘大渊’之乐;以谐人神,和上下,是曰‘九渊’。”④帝喾“使鼓人拊鞞鼓,击钟磬,凤凰鼓翼而舞,”⑤大概属于全羽舞的“帗舞”⑥。后世巫觋舞蹈时常用的一种细碎而急促的舞步,据说是得之夏禹劳于治水的“禹步”。天水秦简《日书》称“禹步三向北斗,质画地视之日。”《尸子》扶文有云:“(禹)生偏枯之病,步不相过,人曰‘禹步’。”《杨子法言·重黎》有云:“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帝王世纪》云:“禹病偏枯,足不相过,至今巫称‘禹步’是也。”晋代葛洪《抱朴子外篇》居然还有“禹步”的舞谱: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右,右过左,

① 《左传·隐公十一年》。

① 《路史·后纪》。

② 《吕氏春秋·古乐》。

③ 《路史·后纪》。

④ 《路史·后纪》。

⑤ 《竹书纪年》。

⑥ 参见《周礼·春官·乐师》“帗舞”,郑司农注。

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学者认为,这很像今天民间舞中常见的“十字步”⑦。此外,周代有所谓“六代之乐”,即黄帝乐“云门大卷”,尧乐“大咸”,舜乐“大韶”,夏禹乐“大夏”,商汤乐“大濩”, 周武乐“大武”⑧。

这些乐舞,以反映先民的生产实践、英雄崇拜、民俗风情、战争场面或原始宗教信仰为主要内容题材,脱胎于不同时代和不同社会生活类型,是人们在生产和生存斗争中感情的外溢。“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咏)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①人们正是通过各种自发自生的原始艺术形式,宣泄其炽烈的情感, 故最初的乐舞道具,如牛尾、鸟羽、干木之类,是取之自然形态的实物,后又产生各种象征性装饰,如面具、舞戚等等。早先的乐器,也无非是来之生产工具或生活用器,如《吕氏春秋·古乐》说的“柎石击石”、“麋■置缶而鼓之”,应是磬和鼓的雏型。进入阶级社会,原先属于氏族部落全体成员的那些乐舞,常常为贵族统治集团所专享,如“六代之乐”,直接服务于贵族的祭祀或飨饮等各种场合。

以乐情食,早在夏代上层贵显阶层间已甚流行。《墨子·非乐上》谓夏启“将将铭苋磐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夏书·五子之歌》言太康“甘酒嗜音,峻宇雕墙。”《竹书纪年》记少康时“方夷来宾,献其乐舞。”又记帝发时“诸侯宾于王门,再保墉会于上池,诸夷入舞。”《新序·刺奢》言桀“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路史·后纪》谓桀与“群臣相持而唱于庭靡靡之音。”《管子·轻重甲》则谓“桀之时,女乐三万人,晨噪于端门,乐闻于三衢。”《盐铁论·力耕》亦云:“昔桀女乐充宫室,文绣衣裳。”《拾遗记》有称夏朝乐师“至夏末, 抱乐器以奔殷。”诸如此类的传闻,虽有夸拟不实成分,但夏代贵族成员的以乐侑食,是可以与考古发现相映证的。

在晋南夏人重要统治区,山西闻喜西官庄乡南宋村,曾发现一件 4000

年前的打制石磬,长 83.3、高 33.5 厘米,重 41.5 公斤,制作显得浑厚古朴, 还比较原始,但已略具股、鼓的形制,上部凿有一孔,孔内有绳系磨擦痕, 当是实用打击乐器,敲击鼓部,声音清脆,击其股部,声音开阔宏响①。夏县东下冯遗址,也出土一件三期的打制石磬,长 68、高 27、厚 9.5 厘米,形制相仿②。

类似的石磐,在晋南襄汾陶寺遗址,均出自大型的贵族墓葬③。如有一件石磬,通长 80 厘米,也是打制而表面未经碾磨。据说所用石料采自附近大崮

堆山南坡一处古代大型石器制造场遗址,这里曾发现一件长 49.8、高 19.4 厘米的磬坯,系以黑色角页岩大石片通体剥片制成,尚未钻孔。与陶寺石磬的石料、制法乃至器型均较一致④。

⑦ 孙景琛:《中国舞蹈史》(先秦部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3 年,73 页。

⑧ 《周礼·春官·大司乐》。

① 《毛诗注疏》大序。

① 李裕群、韩梦如:《山西闻喜县发现龙山时期大石磬》,《考古与文物》1986 年 2 期。

② 《夏县东下冯》,文物出版社,1988 年,98、99 页。

③ 高炜、高天麟、张岱海:《关于陶寺墓地的几个问题》,《考古》1983 年 6 期。

④ 陶富海:《山西襄汾大崮堆山发现新石器时代石磬坯》,《考古》1988 年 12 期。

陶寺遗址大型墓葬中发现的石磬,性质属特磬,以一定音程关系为依据的编磬组合似未产生,但同出乐器还有成对的鼍鼓和“土鼓”⑤。河南上蔡十里铺龙山文化遗址,还出有一种小磬,长 12.2、高 3.7 厘米,用青黑色石料制成,磨制光滑⑥。说明当时已出现了不同乐器的伴奏和合奏。《竹书纪年》说的帝喾“使鼓人拊鞞鼓,击钟磬”,鼓、磬等乐器并举而演奏,至少在陶寺这一带的夏代部落高级权贵间已开此风。当时的鼍鼓是用树干挖成直立桶形,外壁绘彩,用鳄鱼皮蒙鼓面,鼓皮上还贴附一些低温黑褐色陶小圆锥体, 用来调音,实际敲奏时可能置立于地而非悬挂相击,因为这种鼓通高 1 米左右,有的上口直径 43,下口直径 57 厘米,上小下大,作锥体形,宜于平地立置。《诗·商颂“那》“置我鞉鼓”,毛传:“夏后氏足鼓,殷人置鼓, 周人悬鼓。”《札记·明堂位》云:“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悬鼓。” 以考古实物观之,殷鼓呈横式,鼓身下有架或足,鼓身上饰悬钮,可置可悬, 使用时从两面侧击之(详后文)。所谓“殷人置鼓”、“殷楹鼓”,大概就是指横卧式的鼓。夏人的“足鼓”,恐怕在于立而置之,自上敲击,其下部起有足的作用,与殷鼓不同。陶寺遗址所出另一种鼓,实为陶制长颈葫芦形器,上下有口贯通,圆鼓腹,腹底中央凸出一孔,周围环以三小孔,颈腹间有双穿耳,共发现 6 件,内完整者 4 件,3 件出自大型墓,1 件出自中型墓。其中一件通长 83.6、筒口直径 11.6 厘米,考古工作者推测为“上鼓”①。(图33)《礼记·明堂位》谓“土鼓,伊耆氏(尧)之乐也”,是一种相当古老的乐器。击奏时,大概是挂在身上,用手掌拍击筒口蒙皮,造成筒腔空气谐振而产生轰鸣。

陶寺遗址大型的贵族墓葬,随葬品多至一、二百件,饮食品和乐器的摆放位置最具特征,井然有序而不紊乱。如 M3015,在墓主人的右侧下方放彩绘木俎、木匣、石刀等,右侧中部放陶灶、陶斝、陶罐的炊食器,右侧的上方放木豆、大木盘及木勺的彩绘食具;乐器鼍鼓和石磐等,则置放在左侧的下方。宛然再构了这位权贵人物生前一边进食,一边陶醉于鼓磬交奏之声的饮食生活场景。

河南偃师二里头夏代都邑遗址,出土乐器品类有磬、鼓、铃、一音孔陶埙等,从调式言,只见特磬,仍未见编磬,与陶寺遗址所见基本一致。但在乐器的质料和制作方面,则又进了一步,如鼓有漆鼓,磬有玉磬。1986 年秋在 V1 区发现一座四期巨型坑,众多遗物中有玉磬,前所未见②。1975 年秋在一座 K3 的三期贵族墓中,有一件大石磬,股、鼓的磬折分明而呈倨句形,磬面平整经加工磨制,(图 35:l)已脱却陶寺和东下冯石磬的原始形态。该墓内随葬器物摆放位置,与陶寺大型贵族墓一样,序而不乱,墓室南面放酒器铜爵、陶益一组,北面放乐器特磬①,意在表明“饮以举乐”。1981 年秋在一座 M4 的二期偏晚贵族墓中,发现饮食器漆缽、陶盉等,与乐器舞具同出

②。乐器中漆鼓一件,长筒束腰形,通长 54 厘米,外露朱红漆皮,颇似今之

⑤ 《1978~1980 年山西襄汾陶寺墓地发掘简报》,《考古》1983 年 1 期。下引不另注。

⑥ 《河南上蔡十里铺新石器时代遗址》,《考古学集刊》第 3 集,1983 年。

① 高天麟:《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的陶鼓辨析》,《考古学报》1991 年 2 期。

② 《偃师县二里头遗址》,《中国考古学年鉴(1987)》,179 页。

① 《偃师二里头新发现的铜器和玉器》,《考古》1976 年 4 期。

② 《1981 年河南偃师二里头墓葬发掘简报》,《考古》1984 年 1 期。

朝鲜腰鼓,放在墓底左侧紧靠坑壁。在墓主人的胸腰之间,放着一件通高 8.5 厘米的带侧扉铜铃,原先是用麻布裹起;还放着一件长 14.2、宽 9.8 厘米的绿松石片粘嵌的兽面铜牌饰。在墓主人的左上侧,则放着成组饮食器。由此分类分处置放器物,其反映的重食尚乐意识也是很明显的。

应注意者;上述绿松石片嵌制的兽面铜牌饰,在二里头贵族墓葬中屡有所见,一般都与铜铃同出,且都置于墓主人胸前。如 1984 年秋在 M11 发现的一件,长 16.5、宽 8~11 厘米,背面有四个穿孔钮,上下两两对称,可系绳穿挂③。1987 年秋在两座中型墓中也发现这种铜牌饰与铜铃同出,其中铜牌饰是在青铜框架上悬空无底托镶嵌绿松石片,构成兽形纹样,构思极妙,做工精细④。疑此等铜牌饰是用于夏朝宫廷舞宴的饰物,又是百官身分的标志。

《史记·夏本纪》有一段文字述宫廷舞宴场面:

夔行乐,祖考至,群后相让,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维时维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兽面铜牌饰可能是百官舞时所佩,象征“百兽率舞,百官信谐”,而歌辞的“百工熙哉”,似乎亦在夸耀舞饰舞具的精工巧作。

要之,夏代贵族阶层的饮食重乐,不只行于王都,亦行于其它地区,上层贵显所享,以鼓、磬、铃交奏为常,其乐或容有乐歌和乐舞,乐舞有舞饰舞具,重大的舞宴举行中,众贵族或装饰鸟兽道具,翔舞其间,有时贵族本人参与舞者行列,“群臣相持而唱于庭”,似为一大特色,与商代以降尊者坐飨而乐舞者奏演一侧,不太相同,多少还保持有原始时代举族共乐的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