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神的祭礼
夏商时代祭祀日神之礼,约略有两类,一类是在日食等变化现象发生的非常时际举行,另一类与观察太阳运行以“敬授人时”的祭礼相关。
日食时的祭礼,可参见《夏书·胤征》记下的一则古老传说,其云: 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沈乱于酒,畔官离次,遐扰天纪,遐弃厥司,乃
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羲和尸厥官,罔闻知, 昏迷于天象,以于先王之诛。记夏代胤甲时天象惑乱,发生日食,而世掌天文的羲和贪酒失职,未能预知,被处以诛刑。旧注描绘其日食时的祭礼说: “日有食之礼,有救日之法,于是瞽人乐官进鼓而击之,啬夫驰聘而取币以礼天神,庶人奔走供救日食之百役。”今案,所谓取币供役以礼天神,乃后起之礼,啬夫驰,庶人走,不如理解为日食发生时夏众惊慌失措四处奔走之状。但“瞽奏鼓”当是日食祭礼的原初形态,并为后世所传承。如《春秋·庄公二十五年》有云:“六月辛未朔,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谷梁传》又进而将这种祭礼加以等级规范化,有所谓“天子救日,置五麾,陈五兵五鼓;诸侯置三麾,三鼓三兵;大夫击门;士击拆;言充其阳也。”总之,这一祭礼中的击器伐鼓“声闻于上”,是为原始成分。
甲骨文有记“日月有食”。董作宾先生认为,言食者,“殆犹存神话之背景。民间传说则以日月食皆为天狗所食,故必鸣金击鼓以营救之,此义殷人似已知之。卜辞中有御祭天犬之文,天犬疑即后世民间流传可以吞食日月之天狗,祭之所以祈免日月之灾欤?《周礼·秋官·庭氏》有救日之弓、救
③ 见前引严一萍文。鹰 467。
① 胡厚宣:《重论”余一人”问题》,《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 10 辑,《古文字研 究论文集》,1982 年。
月之矢、太阴之弓、在矢之名,皆日月食所用之弓矢也。又《地官·鼓人》: 救日月则诏王鼓。弓矢以射之,鼓以震惊之,则古人果即以为食之者天犬乎。”
①甲骨文中有“其将王鼓”(《屯南》441)、“其震鼓”(同 236)等辞。又有“贞昃入,王有匚于之,亦鼓”(《合集》14932)、“惟五鼓⋯⋯上帝若王⋯⋯有祐”(同上 30388),知商代固有震鼓“声闻于上”的祭礼。
夏商另一类祭祀日神之礼,是以礼拜出日入日为特殊内容。《尚书·尧典》有云: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肠谷,寅宾出日,平秋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 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 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 厥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 鸟兽氄毛。
《尧典》的“出日”、“日永”、“纳日”、“日短”,构成一岁中四时的分点,即所谓二至二分,是四个有天象根据的中气,春分、秋分日夜平分,夏至日长,冬至日短,均可揆度测出。四中气构成了中国古代历法的四个基本要素,其认识是与古代人们的生活和生产实践紧相联系的。《尧典》的“寅宾出日”,是在仲春,又在“平秩东作”之际举行;“寅饯纳日”, 是在仲秋,又在“平秩西成”之际举行,似有观象授时,“顺时覛土”①的意义,透露出上古时期人们对于日地运动规律的观察与探索。
当代学者有据《尧典》所述星象,推定其观测地纬有东南西北地域大范围之别,星象出现的真年代是在距今 4000 年前的夏初,《尧典》底本的写成年代,上下限当在距今 3600~4100 年之间,不能晚到夏代末期②。如这一推测成立,则所谓“寅宾出日”和“寅饯纳(入)日”的祭日神之礼,早在夏代已有之,但决非指天天拜祀日出日落,一般是定在春秋季某个有天象标准的日子中举行。
甲骨文中也有记商代人观察日出或祭出日人日的史料。有一片三期卜骨上记有下列一组祭日卜辞:
王其观日出,其截于日,■。弜祀。
弜■。
其■湡,王其焚。其■(沉)。
■,其五牢。
其十牢。吉。(《屯南》2232)“观日出”和“截于日”,前者是具体物象,后者是概念抽象化的受祭格。截有治义,如《诗·大雅·常武》:“截
① 董作宾:《殷历谱》下卷三,《交食谱》。
① 《国语·周语上》。
② 参见赵庄愚:《从星位岁差论证几部古典著作的星象年代及成书年代》,《科技史文集》第 10 辑《天文学史专辑(3)》,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 年。
彼淮浦”,毛传:“截,治也。”商王观察日出而治祭日神,有认识自然现象和辨识太阳视运动规律的内在内容,其治祭自有揆日测度天象标准的祭礼意义。在举行的祭礼中,还施行了■杀牛牲、祀祝、焚烧、沉玉于河等一系列祭仪。值得注意者,此次观日出的祭地是在偶地,与《尧典》说的“宅嵎夷曰肠谷,寅宾出日”,全相密合,绝非偶然。其地可能在山东,《尚书·禹贡》有云:“海岱惟青川,嵎夷既略。”《说文》云:“嵎夷在冀州阳谷, 立春日,日值之而出。”大概这一把日祭地的选定,起自夏代,商人承之, 有“顺时覛土”的特殊地望标位。世界民族中祀日之地的选定,也可见到这类现象。如秘鲁古印加帝国的萨克萨瓦曼祀日祭地,利于观日,当时逢 6 月
24 日(南半球冬至日)在此祭太阳,祭时四方点圣火①。日本祭太阳重视东西轴,或以二至的日影来定祭地,如高安山既是夏至日出山顶的场所,又是冬至太阳沉于海的观察地② 。说明世界民族在各自的文明发展进程中有其共性,而中国的夏商,通以春秋季某特定日子和某一特定地点观测太阳与祭日, 显示了固自的特色。
甲骨文中又有记商人祭出日入日者,一期有 4 条: 戊戌卜,内,呼雀■于出日于入日。
戊戌卜,内,呼雀■一牛。
戊戌卜,内,■三牛。(《合集》6572)
⋯⋯其入日■⋯⋯(《合集》13328) 三期有 3 条:
乙酉卜,又出日入日。(《怀特》1569)
⋯⋯[出]日入日⋯⋯(《屯南》1578) 惟入日酒。(《屯南》4534)
四期有 16 条:
丁巳卜,又出日。
丁巳卜,又入日。(《合集》34163+34274) 辛未卜,又于出日。
辛未又于出日。兹不用。(《合集》33006) 癸酉又出[日]。(《续存》上 1829)
癸酉⋯⋯入日⋯⋯其燎⋯⋯(《合集》34164)
⋯⋯日出日裸⋯⋯(《明后》2175)
□□□,[酒]出[入日],岁三牛。兹用。二癸□□,其卯入日,岁上甲二牛。二
出入日,岁卯多牛。[不用]。二(《屯南》2615) 癸未贞,甲申酒出入日,岁三牛。兹用。三
癸未贞,其卯出入日,岁三牛。兹用。三
出入日,岁卯[多牛]。不用。三(《屯南》890,此片与上片为同套卜骨)
⋯⋯出入日,岁三牛。(《合集》32119) 甲午卜,贞又出入日。
弜又出入日。(《屯南》1116)
共计 23 辞,祭出日入日的祭仪,有■、■、又(侑)、燎、裸、岁、酒、
① 孙国维:《秘鲁的太阳神与太阳祭》,《外国奇风异俗》,世界知识出版社,1981 年。
② 《日本古代の太阳祭祀と方位观》,《东 ǎ の古代文化》第 24 号,1980 年,82~83 页。
卯等。早期盛行■祭,似同于上述三期观日出的■杀牛牲之 祭。晚期流行情祭及剖牲的卯祭。用牲多用牛畜,或一牛二牛三牛至多牛不等。有一大可注意事象,即祭出日入日,有与祭先祖始王上甲相兼者。据《孝经·圣治》云: “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邢是疏云:“祭天则天神为客,是外至也,须人为主,天神乃至,故尊始祖以配天神,侑坐而食之。”
①看来,商代已产生了这类“尊始祖以配天神”的强化王权的祭礼。
甲骨文的出日、入日,早期分言,可称“出日干(与)入日”,晚期有合言,或称“出入日”,已抽象术语化,寓意于太阳的周日视运动,基点在日出和日落,但又决非是日出日落的简单字面含义,有某种特殊的宗教性内容。首先,这类祭出日入日,与《尧典》的仲春“寅宾出日”和仲秋“寅饯纳日”,意义是一致的。我们曾据上引一期武丁时呼雀祭出日与入日的同版卜辞所记月份推定,此次祭日是在二、三月之交,相当四时的仲春时节,而殷正三月即是春分的中气所在月份②。另外,上述商王观日出于偶地,也与《尧典》仲春“宅嵎夷曰肠谷,寅宾出日”相合。显然,商代的祭出入日,不是每天礼拜日出日落,当有其比较固定的行事日期和祭祀场所,通常行之于春秋季相关月份或春分秋分的以天象定中气的前后日子,反映了商人对四时已有较正确的认识。《礼记·礼器》有云:“作大事必顺天时,为朝夕,必放于日月。”商代的祭出入日,似亦本之于这一宗教观念。
其次,商代出入日的祭礼,带有测度日影的早期天文学观察性质。甲骨文有■(《合集》30365),本义是以手持槷而日影投诸地上,指揆度日影以定方向。又有■(《合集》22942),即昼字,本义是立木为表测度日影以定时辰③。《考工记》云:“置槷以县,■以景,为规,识日出之景与日入之景, 昼参诸日中之景,⋯⋯以正朝夕。”《诗·鄘风·定》云:“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朱熹注:“树八尺之桌,而度日出之景,以定东西,又参日中之景,以正南北也。”《周礼·地官·大司徒》贾疏云:“日景有长短朝夕之异,故必测度而后乃得其正。”商代人主要活动范围是在北纬 34°~40°之间,所谓长景是这一地区内冬至日太阳在南而日影投北的日中影长,短景是夏至日太阳在北而日影投南的日中影长,朝景是太阳出东方的日影,夕景是太阳落西方的日影,但严格地说,只有春分、秋分两天,太阳才从正东升起, 正西落下,自春分后至秋分前,太阳逐渐转到从东北升起,西北落下,自秋分后至春分前,又转到从东南升起,西南落下。商代出入日的祭礼,正有观测日景以正朝夕、序四方的性质。后世有“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凡分、至、启、闭,必书云物,为备故也。”①又有谓“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 日官居卿以底日,礼也,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②商代除有商王亲自去湡地祭观日出外,又有命重臣雀祭出入日,知当时已有类似后世登台厎日的祭礼。
序四方以太阳为准,在甲骨文中多有揭示,如:
① 按此说乃出《公羊传·宣公三年》,原文云:“郊则曷为必祭稷,王者必以其祖配。王者则曷为必以其祖配,自内出者,无匹不行,自外至者,无主不止。”
② 别详拙作:《甲骨文“出日”、“入日”考》,《出土文献研究》,文物出版社,1985 年。
③ 别详拙作:《释督昼》,《甲骨文与殷商史》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年。
① 《左传·僖公五年》。
② 《左传·桓公十七年》。
丙戌卜,□,贞裸日于南⋯⋯告⋯⋯(《合集》12742)
⋯⋯南日告⋯⋯(《合集》20072) 翌日,鸟日其矢。(《屯南》2505) 于鸟日北对。
于南阳西■。(《屯南》4529) 辛酉酒四方。
癸酉又出日。(《续存》上 1829)
其中,“南日”可能如《左传·傅公五年》说的“日南至”,似指冬至。“鸟日”,陈邦怀先生谓“春分玄鸟至之日”①。辛酉酒祭四方,十二日后癸酉又侑祭出日。可见商代的厎日之祭,是以揆度日影序四时和四方力行事内容的。
《周礼·地官·大司徒》云:“土圭之法测土深(指南北东西之深), 正日景,以求地中。”甲骨文有云:
■日。(《合集》29710)
甲午卜,□,■中。六月。(《合集》22536)
甲午卜,■,贞祀中酒正。在十二月。(《英》2367) 其■中。(《合集》7378)
■或为受字,从一手持竿付于另一手,有付义、授义。■日大概属于测度日影的“厎日”祭礼,《尧典》有“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日似有诹日行事的意义。■中或指“求地中”,商代以太阳正四方,中的观念相应而生。上两片在甲午日的中地行祭,一在殷正六月,一在十二月,恰与后世仲夏、仲冬的夏至、冬至之中气所在月份相应。说明当时五方观念的产生, 是与崇拜太阳的祭礼有密切联系的。“■中”,似指“求地中”而夯筑其观测致祭日神之台。甲骨文的中字,或作斿旂旂形。文献中言祭拜日神,也每提到旂。如《尚书·皋陶漠》云:“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绘)”,郑注:“以三辰为旅旗”,孙疏,“日月星辰画于旌旗,亦夏制也。”《左传·桓公二年》云:“三辰旂旗,昭其明也,”杜注:“三辰, 日月星也,画于旂旗,象天之明。”《仪礼·觐礼》云:“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旂而立,天子乘龙,载大斾,象日月升龙降龙,出拜日于东门之外,反祀方明(四方神明之象),礼日于南门外,礼月与四渎于北门外。”以意度之, 盖祀日用旂,乃源自立竿测日的祭礼,因视其竿为圣物,或饰飘斿以崇之, 后乃有绘日旂旗之出。然则商代祀日的中台之筑和五方观念的产生,与日神崇拜自有内在联系。
商代出入日的祭礼,寓意于太阳东出西落的视运动观测。这种重视东西轴线的方位观,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甲骨文中两位带有自然神性的东母和西母,辞云:
己酉卜,■,贞燎于东母九牛。(《合集》14337) 贞燎于东母三牛。(同上 14339)
贞燎于东母三豕⋯⋯(同上 14340)
壬申卜,贞侑于东母西母若。(同上 14335)
燎祭或许如《尔雅·释天》说的“祭天燔柴”,《周礼·大宗伯》说的
① 陈邦怀:《“小屯南地甲骨”中所发现的若干重要史料》,《历史研究》1982 年 2 期。
“以实柴祀日月星辰”。陈梦家先生即认为,东母、西母大约指日月之神①; 日本赤塚忠谓可能是司太阳出入的女性神②。不过,甲骨文反映的日神神性, 人化成分很难看到,说东母、西母为日月之神,未必可以成立。甲骨文有“共生于东”(《京人》3155)、“叀西惟妣。叀北惟妣。”(《合集》32906) 不如视东母、西母为商人心目中司生命之神,殆由先妣衍出,分主四方。《商颂·殷武》有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 燎祭东母、西母,大概是求其保佑商族子孙的繁衍。
拜祀出日入日的行事,后世相沿成习。如《国语·周语上》云:“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旧注:明神,日月也)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鲁语下》云:“天子大采朝日。”《礼记·祭义》云:“祭日于东,祭月于西;”又云:“周人祭日以朝及◻。”《史纪·五帝本纪》云:“历日月而迎送之。”《封禅书》云:“(齐有八神)七曰日主,祠成山,⋯⋯以迎日出云。”凡朝日、祭日于东、祭日以朝、迎日等,均是拜祀日出之礼,送日、◻日等是拜祀日入之礼;至于夕月、祭月于西、送月,大抵是祭入日的配祀,《祭义》有云:“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拜祀出日入日,后世又有确记其行事日期。如汉贾谊《论时政书》云: “春朝朝日,秋暮夕月。”《周语上》吴韦昭注“朝日夕月”云:“礼,天子⋯⋯以春分朝日,以秋分夕月。”《唐书·礼乐志》云:“春分朝日,秋分夕月。”《开元占经》云:“夕者,秋分之异名,朝者,春分之别号。”
显然,这与夏商时代的出日入日祭礼,是有传承关系的。
要言之,夏商人出于崇拜日神的信仰观念,在发生日食的非常时际,有击鼓“声闻于上”的祈求平安之祭。又有祭出日人日的祭礼,行事日期通常已固定在与春秋季相关的月份;或春分、秋分前后一段日子内,这种祭礼有观测太阳的视运动,揆度日影以序四时四方进行“观象授时”的性质,其中包含着当时人们辨识自然现象和理解自然规律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