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神与祭风

上古社会人们信奉的气象诸神中,最受重视的,大概莫过于风、雨崇拜。古人有云:“八极之云,是雨天下,八门之风,是节寒暑。”①《洪范》有云: “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则以风雨。”风雨常直接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甲骨文恒见“遘雨”、“遘风”之卜,成为人们行为行事中所必须时常考虑的一大要素。自上帝观念产生后,帝的神性主要两项,就是令风、令雨,风、雨两神为天神信仰系统中上帝属下的两大要神。在气象诸神中,也只有风、雨两神,被保留在后世国家级的最高把典中。《周礼·春官》记“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工建邦保国, 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

我国华北东部和长江中下游南部地区,受水系山脉网格状地貌组合类型特征的制约,地区性季风环流和寒温海流变迁的影响最为明显,冬季冰风凛冽的极锋主要徘徊于淮河与长江之间,夏季风盛行时多雨②,故造就了这一带先民对风、雨神崇拜的盛行。《山海经·大荒北经》记中原黄帝族与南方民

① 《淮南子·坠形训》。

② 《中国自然地理·古地理》(上册),科学出版社,1984 年,125 页。

族蚩尤大战,“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韩非子·十过》也说:“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上,驾象车而六蚊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淮南子·本经训》有谓东方的夷羿“缴大风干青丘之泽。” 凡此,均是东方和南方民族风雨崇拜在神话形态中的反映。

不过,风雨崇拜未必仅限于东南部地区。特别是风,由于风向和风力无一定,随四时寒暑而变化,给人们社会生活带来的利弊也不一,故各地区信仰的风神神性也有所不同。大概蚩尤族崇拜的风神善性成分居多,而对于中原黄帝族来说,则属于凶神。《国语·鲁语下》有记夏禹会群神,“防风氏后至,杀而戮之。”然《述异记》却有云:“越俗祭防风神,奏防风古乐, 竹长三尺,吹之如嗥,三人披发而舞。”可谓截然相反。风的自然特性,还使风神崇拜带有明显的方位和地域性因素,后随着民族的交流融合,神域领域的规范,乃有比较一致的四方风神产生,以中原为中心视点的四方观念也与风的自然特性巧妙结合一体,带来宗教信仰上的升华。

《山海经》记有四方风神之说,其云:

东方曰析,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大荒东经》) 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出入风。(《大荒南经》) 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长短。

(《大荒西经》)

北方曰■,来之风曰■,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大荒东经》)四方风神和四方地域紧相结合,握有各自的神性,而所谓“以出入风”,“司日月长短”,与我们在前论东方民族固有的日神崇拜之祭出入日和测度日影要素,有明显的同一性,可见是带有强烈的东方因素,故这种四方风神的规范,是以季风型气候盛行区的东部地区原始风神信仰为素材基盘的。《尔雅·释天》又记有一类古老的四方风说,其云:

南风谓之凯风(注:诗曰:凯风自南),东风谓之谷风(诗云:习习谷风),北风谓之凉风(诗云:北风其凉),西风谓之泰风(诗云:泰风有隧)。焚轮谓之颓(暴风从上下),扶摇谓之猋(暴风从下上),风与火为庉(庉庉炽盛之貌),迴风为飘(旋风也),日出而风为暴(诗云:终风且暴), 风而雨土为霾(诗云:终风且霾),阴而风为霾(诗云:终风且霾)。这类说法中,把风源与山谷、洞穴、黄土、干旱、日照、月现相联系,反映的自然地理环境多具华北中原及西北部地区因素,与东部和南方地区以人格化的飞鸟神禽司风的信仰,明显不同,当来之另外的风神崇拜系统,即中原广大地区先民的风神崇拜,其所言风的颓、猋、庉、飘、暴、霾、曀等,均带恶性,与《山海经》四方风的神性,也有明显的恶善之分。

《淮南子·地形训》又有“风有八等”之说,谓“东北曰炎风(注:一曰融风),东方曰条风(一曰明庶风),东南曰景风(一曰清明风),南方曰巨风(一曰恺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飂风(一作飂,一曰阊阖风), 西北曰丽风(一曰不周风),北方曰寒风(一曰广莫风)。”此由四方而增衍为八方,定以八方风之名,善恶两义俱在,大致力统合东西南北四季风的自然性而加以理性化。比较晚出。

显而易见,中国古代的风神信仰有其多元性、方位性、地域性和候时性四大特质。在古代宗教的融合兼容和规范过程中,这些特质仍得以保留。甲骨文中有记殷人祭四方风者:

贞帝于东方曰析,风曰劦,求年。

辛亥卜,内,贞帝于南方曰■,风夷,求年。一月。贞帝于西方曰彝,风曰■,求年。

辛亥卜,内,贞帝于北方曰伏,风曰■,求年。(《合集》14295) 又有将四方之名和四方风名刻于骨版以备一览者:

东方曰析,风曰■。南方曰因,风曰■。西方曰■,风曰彝。

北方曰伏,风曰■。(《合集》14294)两者称名稍有颠倒和不同处。其中夷字又作■(《合集》30392),又有析书作“韦■”(《合集》346)。胡厚宣先生曾最先论述过,甲骨文四方之名和风名,与《山海经》四方名、风名,《尧典》之“宅嵎夷,厥民析;宅南交,厥民因;宅西,厥民夷;宅朔方,厥民隩”,以及其他先秦古籍中有关风名的记载,多相契合①。后杨树达先生进而申论,此四方名皆为神名,职司草木,分主四季而配于四方②。陈梦家先生又认为,不啻四方之名即四方之神名,且四方风名亦为风神之名, 四方风应为四方之神的使者③。

应注意者,四方神名和四方风神名,本身就内寓方位、地域和春夏秋冬四季的意义。如北方神名伏,曹锦炎即引《尸子》:“北方者,伏方也”, 以为乃取冬季北风凛冽而万物藏伏之义④。《尧典》的“厥民隩”,本指冬春之交的煖神,为北方寒气衰退而阳气回升的气候神。东方神名析,甲骨文有“王其步于析”(《合集》24263);南方神名或风神名■,别辞有“呼师般往于■”(《怀》956);西方神名或风神名■,《山海经》作韦,甲骨文有“于韦”(《英》1290)、“呼■”(《怀》961);大凡皆有具体地望所在。盖古代风神信仰的多元性,乃有取特定方位地望名以系之,或将有关风神纳为某方神的下属神。古有“登观以望,必书云物”,其中即包括测风伺候, 四季不同,风向有异,故四方风又为四季之候征,有分主四时气候之神性, 甲骨文“禘于四方四风”以求年成,亦出于农作与气候紧相关联的认识。商代当已有于一月遍禘四方风神以求年内风调雨顺的例行祭礼,或许源起夏代也未可知。

商代人们不仅留意风向,又注意风力变化。甲骨文有言“不风”、“来风”、“风多”、“延风”、“小风”、“大风”、“大■”(大狂风)、“骤风”、“大骤风”(大暴风)等等。风可有益于生活生产,又可作祸为害人类,故甲骨文有卜其事者:

贞今日风祸。(《合集》13369)

贞今辛未大风不惟祸。(同上 21019) 贞兹风不惟孽。(同上 10131)

甲骨文中的祭风亦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求有风来风,如: 卯于东方析三牛三羊豰三。(《英》1288)

癸丑卜,弜燎析。兹用。(《合集》34474)

■风,惟豚有大雨。(《合集》30394)

① 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证》,《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二册,1944 年。

② 杨树达:《甲骨丈中之四方风名与神名》,《积微居甲文说》,中国科学院出版,1954 年。

③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 年,241、589 页。

④ 曹锦炎,《释甲骨文北方名》,《中华文史论丛》1982 年第 3 辑。

于帝史风二犬。(《合集》14225 这类祭风,祭礼无定则,祭牲牛羊豚犬豰不一,有时兼及求雨。别辞有言风之来为上帝所令。另一类是宁风之祭, 如:

其宁,惟日彝■用。(《合集》30392) 贞其宁风三羊三犬三豕。(同上 34137) 其宁风于方,有雨。(同上 30260)

宁风巫九犬。(同上 34138) 宁风北巫犬。(同上 34140)

于南宁风,犬一。(同上 34139) 于土宁风。(同上 32301)

其宁风雨。(《屯南》2772)

宁风乃止风之祭,或兼求息雨,用牲以大为多。商代止风而用犬祭的风习,力后世长期遵循。如《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疈辜祭四方”,汉郑司农注云:“辜,披磔牲以祭,若今时磔狗祭以止风”。《尔雅·释天》: “祭风曰磔”,晋郭璞注有云:“今俗当大道中磔狗,云以止风。”

应注意者,商代宁风之祭的对象,仅少数场合直接为风神本身,如上举“其宁,惟日彝■用”,是向西方风神和方神致祭以求宁风,这可能仍保留有原始自发宗教信仰的残余。但多数宁风祭是告求于方神、土地神祗或巫先神,别辞又有:“贞翌癸卯帝其令风。翌癸卯帝不令风。”(《合集》672) 大概在商代社会的宗教观念中,神统世界有其错综交织的领属关系,决定有风无风的最有权威神是上帝,宁风也得求助于地方神或祖神以“绝天地通”, 祈请风神或上帝才成。不过,宁风于地方神,似又表明,商代宗教的兼容过程中,统合有来之各地的风神崇拜,基于“神壹不远徒迁”①的宗教本质,在再建神统新秩序的同时,也得兼顾各地原先所固有的信仰系统,将各地方要神摆在一定位置,宁风干地方神,正是在这一特殊背景下形成,其中多少反映了商代注重社会功利的“人为宗教”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