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气象崇拜
(一)气象诸神的神性与神格
上古人们的“万物有灵”观念中,有视自然界风、雨、旱、雷、云、虹、雪等等气象现象,无不通寓神灵之性,这在上代神话故事里不乏其说,在殷墟甲骨文中也有所揭示。
《周礼·春官·大宗伯》有云:“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云:“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风师又称风伯,魃为旱魃。凡风、雨、旱皆成为人格化的天神。《韩非子·十过》云:“蚩尤居前,风伯进扫, 雨师洒道。”《淮南子·原道训》云:“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当系同一神话。旧注有谓“雨师,毕星也;风伯,箕星”,按此殆出自《诗·小雅·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以及《洪范》:“星有好风,
①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574 页。
② 赤の忠:《中国古代と宗教上文化——殷王朝の祭祀》,日本角川书店,1977 年,188、444 页。
0177@星有好雨”,旧注,“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当是神话想象与俗信经验相结合的产物,《淮南子·本经训》有云:“缴大风干青丘之泽”,高诱注:“大风,风伯也,能坏人屋舍”。《离骚》云:“后飞廉使奔属”, 王逸注:“飞廉,风伯也”,洪兴祖补注:“飞廉,神禽,能致风气。”甲骨文风字从鸟作,似有这类神话背景。《太公金匮》有谓“风伯名姨”。《帝王世纪》称黄帝“得风后于海隅”。则男性风神又有传为女性天神者。大凡说来,风伯、雨师似为东南地区先民心目中的崇拜之神,旱魃似为黄河流域中原地区先民的信仰之神。
雨师又称■、■翳、屏臀。如《天问》云:“■号起雨”,王逸注:“■,
■翳,雨师名也。”《山海经·海外东经》云:“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 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 各操一龟。”郭璞注:“雨师谓屏翳也。”《风俗通》又有谓“玄冥,雨师也。”
魃为女性旱神,一称旱魃。《诗·大雅·云汉》云:“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毛传:“魃,旱神也。”又称耕父,则变为男性旱鬼,《山海经·中次十一经》有云,丰山“神耕父处之,常游清冷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旧注:“耕父,旱鬼也。”《淮南子·主术训》有云:“汤之时, 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大概上古时期中原地区的农耕民族,通将旱魃视为虐神。
先民出于对雷响闪电威力的恐惧,又有雷神之类的崇拜,并基于原始思维,而有神话的再思考。《山海经·海内东经》云:“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入头,鼓其腹。”雷鸣降隆,容易与鼓声发生联想,但必当在有鼓后方有之。鼓在龙山时期已颇流行,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即出有鳄鱼皮作鼓面的木鼓和陶鼓。据说陶鼓的始见,可上推到距今 5000 多年前的大位口文化时期①。大概雷神鸣鼓的神话就产生于这一时期。雷神又称雷兽,《大荒东经》有云: “黄帝得之(夔),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郭璞注:“雷兽即雷神也。”是天神的雷神又被拟为动物神。但在多数神话中,雷神总以人格化的神出现,有时称作雷师,《离骚》有云:“雷师告余以未具。”一称雷公,《楚辞·远游》云:“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论衡·雷虚》有云:“图雷之状,累累如连鼓之形,又图一人,若力士之容,谓之雷公,使之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出之声也;其杀人也, 引连鼓相椎,并击之矣。”甲骨文雷字有作连鼓形,一辞云:“⋯⋯呼摧⋯⋯ 雷”(《合集》19657),《说文》谓:“摧,敲击也”,似商代已有类似的神话题材。甲骨文又云:“贞兹雷其雨”(《合集》13408)、“贞雷不惟祸”
(同上 13415),知商人心目中的雷神,有致雨和作祸惩戒人间的神力。旧说有谓雷公名丰隆,如《穆天子传》云:“天子升于昆仑,观黄帝之
宫,而封丰隆之葬”,注谓:“丰隆,雷公也。”此盖以雷声隆隆如连鼓相椎而得名。但丰隆又有被说为云师或云神之名。如《离骚》:“丰隆乘云”, 王逸注:“丰隆,云师。”又《楚辞·九歌》有祭云神之《云中君》篇,王逸谓云中君即“云神丰隆也,一曰屏翳。”按此说似有误传。上文已述,屏翳为雨师神名,殆出雨降如屏翳蒙。丰隆取雷声隆隆为名,《淮南子·天文
① 高天麟,《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的陶鼓辨析》,《考古学报》1991 年 2 期。
训》云:“季春三月,丰隆乃出,以将其雨”,旧注:“丰隆,雷也。”“丰隆乘云”似指雷神乘云的神话构想,犹甲骨文有言“云雷”(《合集》13418), 有言“各云自北雷延”(同上 21021),《论衡·龙虚篇》有言“云雨至则雷电击”,其中容或有本之观云伺候的礼俗背景而产生的想象。《淮南子·天文训》云:“阴阳相薄,感而生雷,激而为霆,乱而为雾。”《周礼·春官·保章氏》有谓:“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象。”大概人们很早就从登观望云,辨识自然现象中晤得云能致雷。
口凶丰隆虽非云神名,但古人心目中自有云神崇拜。《离骚》云:“帅云霓而来御。”《云中君》言云神“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旧注谓“天尊云神,使之乘龙,兼衣青黄五采之色,居无常处。”可知云神曾被人格化。但在商代,尽管人们以为云有神灵之性,却似乎尚未使之人格化。甲骨文有言“河害云。岳害云。高祖亥害云。”(《屯南》2105)云神表现出易受山川神祗或先公祖神侵害的柔性。云气多变,其形状色彩各异,《史记·天官书》有登高而望云气之候,谓“稍云精白者,其将悍,其士怯。其大根而前绝远者,当战。青白其前低者,战胜。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阵云如立垣。杼云类杼。轴云搏两端兑。杓云如绳者,居前亘天,其半半天。钩云句曲。诸此云见,以五色合占。”《左传·僖公五年》有云:“登观台以望,⋯⋯ 必书云物。”前引《周礼》有“以五云之物辨吉凶”云云。商代似已有这类望云气之候,甲骨文云:
启不见云。(《合集》20988) 兹云其■。(同上 13389)
兹云其雨。(同上 13649) 各云不其雨。(同上 21022) 兹云延雨。(同上 13392)
九日辛未大采各云自北,雷延,大风自西,仔刜云率雨。
(同上 21021)
■字从人从戌,戌为斧钺之兵器,殆商人亦有某云主战之占候。另又有云致雨,致雷、致晴启、致大风之占候。商人还常常祭不同的云:
呼雀燎于云,犬。(《合集》1051) 燎于帝云。(《续》2·4.11)
燎于二云。(《林》1·14.18)
庚子酒三穑云。(《合集》13399) 贞燎于四云。(同上 13401)
惟岳先酒,乃酒五云,有雨。(《屯南》651)
⋯⋯若兹⋯⋯六云⋯⋯其雨(《合集》13404) 癸酉卜,又燎于六云六豕卯羊六。
癸酉卜,又燎于六云五豕卯五羊。(同上 33273) 癸酉卜,又燎于六云五豕卯五羊。(《屯南》1062)
一云至六云,似反映了商人的望云,其所观云的色彩或形态变幻,或有特定的灵性征兆。祭仪主要用烟火升腾的燎祭,兼用酒祭。用牲有犬、豕、羊,凡云数多者,用牲数一般也相应增多。
在古代人的信仰观念中,虹的气象现象,也被赋予神灵之性。《诗·鄘风·蝃◻》有云:“蝃◻在东,莫之敢指”,毛传:“蝃◻,虹也。”孔疏: “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雄曰虹,◻者为雌,雌曰蜺。”虹或蜺大多视为
妖祥,故有不得随意用手指虹蜺的禁忌。《淮南子·天文训》也说:“虹蜺慧星者,天之忌也。”《逸周书·时训》有云:“虹不[时]见,妇人苞(色) 乱”,“虹不藏,妇不专一。”《释名·释天》云:“蝃◻其见,每于日在西而见于东,啜饮东方之水气也。见于四方曰升,朝日始升而出见也。又曰美人,阴阳不和,婚姻错乱,淫风流行,男美于女,女美于男,互相奔随之时,则此气盛。”《易通卦验》云:“虹不时见,女谒乱公。”不过,古代未必均视虹蜺为妖祥,《诗纬含神露》有云:“握登见大虹,意感而生帝舜。” “瑶光如蜺,贯月正白,感女枢生颛顼。”即视虹蜺的出现为吉祥之兆。
甲骨文虹字作桥梁之形,寓赋形伺候的意义。辞云: 庚吉,其有设虹于西。(《合集》13444)
九日辛亥旦,大雨自东少⋯⋯虹西⋯⋯(同上 21025) 昃亦有设,有出虹自北,饮于河。十二月。
(同上 13442)有祟,八日庚戌有各云自东冒母,昃亦有出虹自北,饮于河。(同上 10405)虹饮于河,类于上引《释名》“啜饮东方之水气。”
《黄帝占军诀》亦有云:“有虹从外南方入饮城中者。”大概商人于殷墟小屯附近曾见虹北出洹水上,故有饮于河的联想。然吉、有祟与出虹对文,知商人心目中虹的神性,既有善义,又有恶义。甲骨文又有云:
庚寅卜,■,贞虹不惟年。
庚寅卜,■,贞虹惟年。(《合集》13443)年谓年成。是知商代有视虹持有预示年成丰稔的神性。
古代又有雪神崇拜。《淮南子·天文训》云:“至秋三月,地气不藏, 乃收其杀,百虫蛰伏,静居闭户,青女乃出,以降霜雪。”旧注:“青女, 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有时落雪降霜不合季节,则被视为不祥,要致祭宁灾,《左传·昭公元年》有云:“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之。”■ 有宁息之义①,是言宁息雪霜风雨之祭。今从甲骨文得知,早在商代,已有雪的崇拜,辞云:
旬有祟,王疾首,中日雪祸。(《前》6.17.7)雪与祟祸相系,是商人心目中亦视雪有神灵之性,甚至以为是商王头痛疾患的征兆。
商代又有祭雪行事,有一组卜辞云: 其燎于雪,有大雨。
雪暨■酒,有雨。惟■燎酒,有雨。
弜燎于■,亡雨。(《英》2366)
祭雪之祭仪有燎、酒两种,亦通见于其他气象现象的祭祀场合。辞中兼祭的■、■两位神格,是与雪雨有关的气候神。前者大概为寒神,字从门从
■,殆有寒裂闭门之义。《淮南子·时则训》云:季秋之月,“寒气总至, 民力不堪,其皆入室”;仲冬之月,“审门闾,谨房室,必重闭。”《吕氏春秋·贵信》云:“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地不刚则冻闭不开。”
《淮南子·地形训》云:“北方曰北极之山,曰寒门”,高诱注:“积雪所在,故曰寒门。”《礼记·月令》有谓三冬“祀行”,旧说“行,门内地, 冬守在内,故祀也。”凡此,均当是商代祭寒神之余绪。
与寒神■对文的闪,似为煖神,字从火在门内,有煖温之意。《天问》
① 参见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576 页。
云:“何所冬煖。”《淮南子·人间训》云:“寒不能煖。”《说文》云: “煖,温也。”束晳《饼赋》有云:“三春之初,阴阳交际,寒气既除,温不至热。”《礼记·乐记》云:“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 朱熹《诗集传》卷八云:“阳气之在天地,譬犹火之著于物也。”《黄帝内经素问》:“彼春之煖”,注云:“阳之少谓煖。”《淮南子·地形训》云: “东南方曰波母之山,曰阳门”,高诱注:“纯阳用事,故曰阳门。”甲骨文言祭寒神,均与雨雪连文,言祭■神,有雨而不及雪,则固寓煖意于其中, 殆■神为冬春之交的气候神。《尧曲》有谓“朔方曰幽都,⋯⋯厥民隩”, 隩与燠通,亦系神名。《尔雅·释言》:“燠,煖也。”《诗·谷风·小明》: “日月方奥”,毛传:“奥,煖也。”《洪范》谓“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注谓“燠,煖也。”《论衡·寒温篇》云:“旦雨气温”, 可为甲骨文祭■兼及卜雨做注。然则商代有煖神■,与寒神■,与当时的观象伺候之祭礼是有联系的。
除此之外,商代人们视雹亦有神性,甲骨文有云: 癸未卜,宾,贞兹雹不惟降祸。十一月。
癸未卜,宾,贞兹雹惟降祸。(《合集》11423)
雹可降祸人间,是对这一气象现象的神化。唯雹神崇拜,文献记载几无, 具体内容难知,大概很早就被淘汰。
总之,自原始社会至夏商以降,人们曾迷信各类气象或气候现象,乃有风、雨、雷、雹、云、虹、雪、旱、寒、煖等等的崇拜,构成人们心目中的众多天神。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类神的神性均有所下降,有的甚至被淘汰, 甲骨文中恒见上帝令风、令雨、令雷、降暵(旱)诸辞,似亦表明,这类天神大体已变成上帝属下的小神。人们信仰观念的代变,总与历史发展阶段相适应,在宗教领域,也是有迹可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