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自然神祭礼一 日神崇拜

(一)原始日神信仰

“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①,日对人类生活和生产实践有至关紧要的影响力,古往今来,是为恒率。世界各地古老民族,受认识观念限约,几乎普遍有过日神崇拜,中国也不例外。夏商宗教中,即有传承自原始时期的日神信仰。

中国古代文献所载日神的神话传说甚多,综而观之,可分两大系统。一种是“阳乌”说。如《山海经·大荒东经》云:

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楚辞·天问》云: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淮南子·说林训》云:

乌力胜日而服于鵻,月照天下,蚀于詹诸。

《淮南子·精神训》云:

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

《艺文类聚》引刘向《五经通义》云: 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与蟾蜍。

这一神话传说系统显然包括了“日载于乌”和“日中有乌”两个不同成分。“日载于乌”的原始性似较浓厚些,反映了先民对日出日落的想象力, 与世界其他民族的太阳崇拜有类似之点。如古埃及有太阳鸟之说①,叙利亚有鸟负日之说②。而中国则以现实生活中的乌鸦为幻想依据。大汶口或良诸文化玉器上即有鸟日母题的刻纹。英国学者艾兰新近注意到河南庙底沟出土仰韶文化陶片上有三足鸟形象,认为二表示阳数,跟太阳神话有关③。这就把“日载于乌”的神话传说系统迫溯得更早。大概自夏商之际发明车后,太阳运行后又被“羲和御日”来代替。如《楚辞·离骚》云:

吾令羲和弭节兮。(王逸注:羲和,日御也。洪兴祖补注: 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

《太平御览》卷三引《淮南子·天文训》云:

日出于肠谷,浴于咸池,⋯⋯至于悲泉,爱止羲和,爱息六螭,是谓悬车。(今本作“爱止其女,爱息其马”。)

《山海经·大荒南经》云: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

(郭璞注:羲和,盖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这里,人格神的羲和驾马车或龙车御日,改编了原先朴素的“日载于乌”,但其中的演变轨迹却是清楚的,

① 《庄子·田子方》。

① Cambrldge Anclent Hl story. vol. I,P.330.

② S.H,Langdon:“The Mythology of All Races”,Vo1.V,P.61.

③ 艾兰著、汪涛译:《龟之迷——商代神话、祭祀、艺术和宇宙观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年,22~

23 页。

正如日本出石诚彦曾指出的,这类神话传说中均包括有日出、运行、日没三要素①,都是出于对太阳周日视运动的幻想观念。

所谓“日中有乌”,是这一神话传说系统的后阶段特色。日本山本清一曾以其肉眼看到过太阳黑子的事实,推测这可能是中国古人看到日中有黑子现象的联想②。据《春秋元命苞》云:“阳数起于一,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恐怕秦汉时代的天文学观察和阴阳思想,促发了“日载于乌”向“日中有乌”神话的转变。“阳乌”说后来似又吸收了南方民族创世神话传说的内容,产生出优羲女蜗人首蛇身,各手执三足乌太阳或有蟾蜍之月的男女日月神故事,有关题材,在两汉至魏晋南北朝的画像石和帛画每多勾绘。

原始日神信仰中,还有一种“十日”的神话传说。如《山海经·海外东经》云: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大荒南经》云: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楚辞·招魂》云: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竹书纪年》云:

胤甲居于河西,天有妖孽,十日并出。

《海外西经》云: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

《吕氏春秋·求人》云: 十日出而焦火不息。

《淮南子·本经》云: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尧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这一神话传说系统中也包括两个不同成分,即“十日代出”和“十日并出”。中国学者都指出,十日传说的产生必在数字观念已进展于十而后可能, 似从商代的十干记日法中产生①。但日本藤田丰八则认为,古印度婆罗门教的“十二日迭出,烧尽大地”,与中国“十日并出”、“焦火不息”很相似, 中国的“十日”神话可能来自印度②。

今按,“十日”神话传说中的“十日代出”,与中国远古“阳乌”信仰的“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有内在联系,皆出于对太阳朝升晚落循环现象的原始思维艺术化,其中“十日代出”又掺入了十的数字观念。十的数字观念在中国产生相当早,各地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器物刻划符号中, 即有一些代表数目意义的构形,有的几与甲骨文五、十写法类似③。中国古代

① 出石诚彦:《尧典に见レヵゐ羲和の由来にっいし》,《支那神话传说の研究》,中 央公论社,1943 年,590~591 页。

② 山本清一:《天文と人生》,155~158 页。

① 参见郭沫若:《释干支》,《甲骨文字研究》,大东书局,1931 年。管东贵:《中国古代十日神话之研究》,《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33 本,1962 年。郑文光:《从我国古代神话探索天文学的起源》,

《历史研究》1976 年 4 期。

② 藤田丰八,《中国南海古代交通丛考》(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36 年,503 页。

③ Cheung Kwong-Yue:Recent ArchaeoI Oglcal Evidence Relating to the Origin of Cmnese Characters,The Origins

的数字观念大致本之人身,如商代以前一尺的长度,就是取人手一,拃的距离(见本书七章一节之二),十的数字观念殆亦受人手十指之启示。《礼记·大学》有云:“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十日”神话传说在中国自有其相应的生成条件,来之印度的说法是很难成立的。况且“十日”神话的构成要素, 与中国原始时期一贯的朴素天文学观察始终是相辅相成的。

河南郑州大河村遗址出有距今约 5000 年前的仰韶晚期彩陶,绘有反映原始先民观察天文现象的太阳纹、日珥、月相变化纹以及星象纹,其中两件缽肩部或腹部残片所绘太阳纹,复原可知均为一周十二个太阳,恰与一年十二个月的历法概念相合①。山东大位口文化遗址陶器刻划符号中有两形多见,一力云气上托一日形,与甲骨文旦字接近,一为日傍于五山之巅,似可隶写为旵②,两形当与本地先民观察日出与日落天象有关。

值得注意者,河南东部杞县鹿台岗龙山遗址发现一组祭祀遗存,外室呈方形,内为一直径约 5 米的圆室,圆室有两条直角相交的十字形纯净黄土带,

与太阳经纬方向一致;附近又有一组祭坛,中间是一个直径约 1.5 米的大圆土墩,10 个直径半米的小圆土墩均匀环其周围③。这一考古发现,似可把“十日”信仰观念上推到龙山时期,它乃本之原始天文观察,并以先民固有的心理状态对此自然物象进行神话的构思,当十的数字观念约定俗成,也就相应为“十日代出”提供了神话素材。两组建筑遗存似与当时基于“十日”信仰的揆日度影祭祀相关。

中国远古的日神信仰,其实表现有许多不同的内容,如“十日”神话系统,即有“十日代出”和“十日并出”。前者与“阳乌”神话的关系最为密切,日神的神性统以善神面目出现,为所谓帝俊的部族所崇拜,大概该部族主要活动于东南部凉爽地区,常受太阳的恩惠而少受其苦,这种自然条件正构成其日神崇拜的客观基础。

后者“十日并出”,不见于现实生活,有厌恶太阳的焦火不息而给人们生活带来的灾难之泛想,太阳被视为恶神或敌对之神。从十日并出为害于河西,以及陶唐氏尧命羿射日的神话传说看,这一信仰系统似产生于西部地区, 当地的干旱和炎热之苦,客观上促使活动于这一带的原始部族产生了诸如此类的日神信仰①。

总之,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反映的日神神性,包含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内容,因地区不同,自然气候条件不同,先民基于天象观察和思维构想出的日神信仰,自然而然有截然不同之处。总的说来,原始时期东方和南方地区的氏部族,一般是把太阳视为善神加以崇拜,相反在黄河中上游中西部地区,日神通常是人们心目中的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