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子的私生活

影响王子的因素——不负责任——不受约束——习性放荡——无知——厌恶真理—

—厌恶正义。——王子的可怜处境。

教养是这样的;它所产生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在青少年时代思想受到的影响,一般到老不忘;我们现在所谈的也是就一般的情形而言。假如有这样的国王,象也有这样的普通人一样,在他们的成长中,特殊原因的力量超过了一般的原因,这种例外情形也是同君主政体的好坏不大相于的。造化之神井没有塑造王子智力的特殊模型;君主政体当然不是根据神权建立的; 因此,不论我们在天赋才能这个问题上采取什么理论,普通的国王,最多也不过具有普通人类的智力。在已经谈过和将要谈到的问题上,我们不要专门想到天才,而应该考虑到一般常见的那样的人。

一个人的未来的性格,虽然大部分取决于所受的教育,但如果把这种探讨再深入一步,也许不是没有益处的。教育,在一种意义上,是青少年时代的事情;但是从更严格而准确的意义上来说,有智力的动物是活到老学到老的。我们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产生一种想法的根源,不是证实,就是否定我们思想中已有的观念。

在国王未成年时代对他们起作用的因素,在他们成年以后,仍然会继续对他们起作用。一切可能使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人的事物,都极为小心地不让他们看到。一切办法都想到了,为的是使他们相信自己非同凡俗而且受着不同的生存法则的支配。“一个国王,虽然担负着种种神圣的义务,但是他是否加以履行却只对上帝负责。”这至少是君主专制政体的一条原理。这也就是说:他虽然比普通人多受着百倍的诱惑,但他却不象普通人那样通过感官的媒介经常接受外界有形事物给他们的思想所加的限制。他被教导去相信自己超乎一切约束普通人的限制之上并且只受对他特有的一种法则所支配,每一件事都归之于冥冥世界的意旨;这些意旨,不论从逻辑的观点来看,应该给他们以什么样的评价,都是人类现在所不能理解的,是置身于尘世中的人所不能强烈感受的,而它们在同感官刺激和有形事物的诱惑力相抗衡的时候,也是很少有胜利的可能的。

有一句为全世界公认的名言:“一切国王,本质上都是暴君。”并且, 这句话在实验中,也是很少得不到证明的。立宪君主和专制君主,在许多方面虽然有所不同,但它们相同之处总是主要的。完全不受限制的君主,严格他讲也许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所有的国家对于专制政体都有某种限制,并且认为是对其独立自主的充分保证。所有的国王都享受到高度的豪华和安逸,都曾经为极端的谄媚和谎言所包围,并且个人都可以完全不负责任,以致损害了人类思想的自然和健全的面貌。他们既被安置在这样高的位置上, 于是感觉自己和社会最高权威之间只差一步,他们不能不急切希望跨出这一步。他们在太多的场合下看到自己的命令受到了盲目的服从,他们在谄媚奉承的奴颜婢膝的环境里,受到过长期的熏染,因此,对于限制了他们的无限权力的强项敢言的人,就不可能不产生愤怒。但我们随即可以证明,“一切国王,本质上都是暴君”;也就等于说,一切国王,不可避免地必然都是人类公敌。

善行的主要源泉,是理想。一个只顾眼前享乐的人,将永久是欲念和私心的奴隶。他不会有任何原则来抑制自己的欲望或者促使他去从事公正爱人

的事业。善良无邪的道理,虽然辞意恳切,却是听了就忘。因此,我们看到: 最有助于攀登道德高峰的无过于深思;最不利的无过于耽于逸乐。希望国王记住他在流亡或失意时期的美德那是非常可笑的。我们常常看到,他们就是失掉一个佞幸或者宠臣,也会很快地有以自慰。一个影于接着一个影子,在他们脑子里很快地逐一出现,没有一个能留下持久的印象。造成这种道德感缺乏的一个条件,就是长期的享乐所养成的柔弱和怯懦。他们的思想,在痛苦的想法面前,在唤醒他们努力的动机面前,在要求严肃对待的问题面前, 必然畏缩不前。

设想一个异邦人,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不了解我们的生活习惯,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或给他帮助就参加到我们的纷杂繁忙的事务中来,难道还有比这更为不幸的局面吗?如果这样一个人还能得到什么东西的话,那保险是一群窃贼、骗子和敲诈的恶棍对他立即进行的包围,他们会用最不可靠的故事欺骗他,在每一件他所需要的或要拿来交易的物品上蒙混他。最后,当他离开这个国家时,将同他来的时候一样,孤立无援,对这个国家毫无了解。国王就是这样的一个异邦人;但是有一点不同,如果异邦人是个聪明而有洞察力的人,他可以逃过这群捣乱的人,找到一些值得他信任的人;但是,对于一个国王来说,在任何情形下这简直都是办不到的。他被安置在自己特有的一个圈子里。他为一种气氛所包围,他不可能看到事物的真象。接近他的人,所最关心的事,就是不让他了解真情实况,这些人结成了阴谋集团。一个人不能接见每一个来客,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来监督,并且在不知不党中被同他所最应该了解的人和物隔离开,那么,这个人,不论他有什么尊称, 事实上都是一个囚犯。

不论人世间的专制制度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们的更为有力量的天性,是不允许一个人管理千百万人的事务和照顾千百万人的幸福的。一个国王很快就会感到,有必要把自己的职务交给臣仆们来掌管。他养成一种依靠他们的眼睛来监视,利用他们的双手来办事的习惯。他感觉到必须盲目信任他们的忠诚。他象长期关在地牢里的人一样,各种器官已经衰退,经受不起真理光芒的照耀。他习惯于通过别人来了解人类的思想感情,所以他没有直接处理事务的能力,任何人要想忠告他远离他左右的宠臣,劝谏他把已经采纳的主张和理由,重加周密的审查,这等于叫他做一件无法忍受的痛苦的事情。他会马上拂袖而去,把这种责难转告他的佞幸;这样,他听从惯了的巧言令色的人,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个新的揭露粉饰过去。国王会把满腹疑团、忧虑和猜测抛到九霄云外,依旧去追欢寻乐;或者赏心乐事不招自来,使他不能不接受,并使他把让他心里布满忧疑的那个故事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人们常常谈到勾心斗角和两面三刀,认为这类事情破坏了商业经营,影响了学者间的交往,并且在乡村的小事上制造了纠纷。但不管有没有它们不会出现的场所, 宫廷无疑却总有对它们适宜的气候。把知识报告给国王的人,在那个圈子里, 乃是大家共同厌恶的。宠臣总把他当作陷害的对象;而国王由于性情迟钝而无动千衷,不久就会把这个人交给要求对他进行报复的对手手里。费讷龙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情况,所以说:“国王乃是人类当中最不幸的和最容易陷入迷途的人。”①

① 参见费讷龙:《泰雷马克奇遇记》第十三篇。关于同君主统治不可分的罪恶,这部著作的这一篇和下一篇作了我们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最有力的和最生动的描绘。

但是,事实上,国王即使了解比较真实的情况,也没有多大用处。王权和罪恶,不可避免地是互相联系着的。道德品格越高,人也就越公正、越有操守、越真诚。但是生下来就堕落又被环境所毁坏了的国王们,是同这些品质无缘的。真诚,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错误和了解自己的怯懦;公正,不受表面的神圣尊严的影响,会根据真正功绩对人做出评价;操守,不会因任何诱惑而离开正直无私——所有这些品质在国王的心目中是可厌难忍的。他们躲避这些“不速之客”而去接近那些百依百顺的人,因为他们会阿谀国王们的错误,粉饰他们的行为,毫不迟疑地帮助他们沉湎于欲望之中。人类的天性中,很少有一种能够抵抗住长期谄媚和一贯顺从的坚强性。在我们中间成长起来的美德,是在平等的开阔的土地上、而不是在造作的伟大的气候中培养起来的。我们需要寒风的锻炼,正如需要热力的抚育一样。许多人一开始很有希望,但是当他们的事业一帆风顺,没有打击使他们清醒、没有灾难使他们反省的时候,终于会经不起长期安乐和舒适的考验。

君主政体,实际上是十分不近人情的,所以历代的人一直就十分怀疑它是同人类幸福不相容的制度。在重要问题上,真理的力量可以说是能够受到蒙蔽而是不能被人遗忘的;而欺骗则从来也没有这样成功过,以至能够不在受骗者的内心里引起真理的强有力而不知疲倦的反抗的。一个千辛万苦勉强能够糊口的人,看见国王的豪华显赫不能不产生一种不平之感。他不免要在思想上怀疑,花费如此巨大代价雇用来服役的官员究竟有什么用处。他只要相当准确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就会看到,而且还会十分吃惊地看到:一个国王并不比一个普通人高明,在能力、才干和道德的各个方面比他强的人有很多,而和他一样的人还要更多些。因此,他会感觉到,如果认为这样一个人最适宜和最有资格来管理国家大事,那是毫无根据和最不公平的。

这种想法是无法避免的,因此,国王们自己也常常意识到在他们想象的幸福中所蕴藏着的危险。他们有时对人类思想进步感到惊慌不安;并且更常常认为他们的臣民的安乐和顺利,乃是恐怖和不安的源泉。他们正确地把自己的职务看作是一种公开的展览,其成功全靠观众的轻信,而凡是有良知和勇气的人一定会很快地使之受到轻蔑。因此,君主统治就有这样一句人所共知的座右铭:安乐是叛乱之母;为了使人民顺从,必须把他们保持在贫困的状态中。所以,专制统治者经常发出这样的牢骚:“安乐出顽民,富裕起争端。”①所以,下面是经常向君主宣读的一项训诫:“如果让你的臣民富裕, 他们就会不再干活;他们就会变得桀骜不驯,一心反叛。只有贫弱,才能使他们屈服并防止他们反抗权威。”②

国王的处境十分可怜,是一种世俗常有的看法。“他的全部行动都带着焦急不安。他不能象别人一样逍遥自在;如果他是诚恳而认真的,他就不能不考虑到:被他无意义地用在欢娱上的时间,也许对于挽救一个高尚而受压迫的人是十分宝贵的;在无数的事件当中,如果有了他的干预,不知会产生多少好处;多少天真无邪的心灵,会因为他的公正而获得安慰。国王的行为是应该受到人们最严厉的批评的,而他们的处境的性质,使他们无从听到这种批评。无数件他们并没有参预的事情是假借他们的名义干出来的,无数件事情都瞒着他们的耳目,使他们不能发现真相;国王是大家的替罪羊,所有

① 参见《珍妮·肖尔》(英国剧作家尼古拉斯·娄[1614—1718]所写的剧本。——译者)第三幕。

② 参见费讷龙:《泰雷马克奇遇记》第十三篇。

臣属的差错都写在他的帐上。”

没有比上面这种描绘更恰当、更公平和更近乎人情的了。为什么那些持反对君权主张的人却被当作国王的仇敌呢?这些人会把国王从“足以覆没一个舰队的过量的荣誉”①中解放出来。他们会把他们提高到普通人的幸福而可羡的处境中去。事实上,没有一件事能够比把国王这种逆乎天意的职守强加在一个人身上更不公平和更惨苦了。这对于行使国王职权的人和对于受到国王职权支配的人是同样不公平的。凡是了解到自己的利益的国王,一定首先拥护这些主张,渴望听到这些主张,并且对那些使他们的同类认识到这个重要真理的人表示最热烈的敬重。

① 参见莎士比亚:《亨利八世》第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