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论真诚

一个例子的提出。——赞成隐瞒的理由。——先决问题:真理一般要局部地传达吗?

——真诚的通常影响——不真诚的通常影响——对于本人的影响:——1.停止进步——2. 厌世主义——3.不老实——对于旁人的影响。——对于真诚的界说——一般重要性。—— 应用。——关于选择居住地方的义务。

为了更精确地判断我们应该真诚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妨假定:“我是一

个居住在葡萄牙王国内的人——也许是本国人或者不是本国人——而我认为这个国家的政治和宗教制度对于居民的幸福和进步是很有害的。”我是不是应当直言不讳地说出我的想法呢?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马上应该做的是给自己另找一个居住的地方。”

在这种情形下,赞成隐瞒的论点是很明显的。“那个国家是在一种严重的专制主义统治之下,如果我用这种坦率的方式说出我的想法,特别是如果我再热情洋溢和坚持不懈地要改变当地居民的看法,人们就不会容忍我的真诚。在那个国家里,宗教裁判制度仍然盛行,这种裁判所中被人所尊敬的神甫们在我很好地开展工作以前就会找到有效的办法使我沉默。那里的居民完全听不惯我发表的那种大胆主张,将会感到自己虔诚的耳朵受到难以形容的震动,而我所忍受的牺牲,不但不能产生殉道有时带来的良好效果,而且会很快地被忘记,即使人们还记得,也只会对我诅咒。反过来,如果我隐藏起我的想法,我却可能活得很长并做出许多有实效的好事来。如果我隐瞒起一部分,我也许可能用一种慎重和逐渐揭示的办法在居住的见解上引起一种革命性变化,而这是卤莽从事,很快就会失败的。这些赞成隐瞒的论点不是基于怯懦和自私,也不是基于想象我将遭受可怕的毒刑。这些论点是出于爱人类的考虑和想要正确地估计用什么方式能使我的努力最有助于一般的福利。”

在我们开始直接考查这些论点以前,也许应该提出某些一般的看法作为前提。首先,我们不妨冷静地问一问这里所说的例子是一种例外,还是一种常规。“我是否一般都应该一次只说出真理的一小部分,注意不要使我的听众的成见受到震动,从而在不知不觉中引导他们达到那种最初会使他们大起反感的结论呢?还是应该只在极端危险、生命可能因之丧失的情况下才采用这种办法呢?”依我看来,真理乃是一种神圣的托管物,我没有权利随着兴之所至或者为了明哲保身,把它点滴地分配给我的同类。依我看来,那未免是一种可耻的狡计,如果我把我的材料加以巧妙的安排,从而哄骗人们获得一种但白、直率和真诚永远不会引导他们达到的结论。依我看来,我如此小心翼翼要避免的震动对于人们思想的健康是有好处的;尽管这样做可能产生的暂时效果不大,但最终的结果权衡起来却会证明不加掩饰的真诚是更加有利的。

这里应该提出的第二个前提,是应该考虑一下真诚和不真诚的一般影响,考虑一下为什么不论应用在什么问题上前者通常都是应该赞美的,而后者则通常都应该受到责备。真诚之所以应该赞美,是因为真诚一定会产生坚强而有力的性格。人们有时候说:“一个正直的人应该是肝胆照人的。”他应该有一种不怕任何考验的坦率精神。他总是心口如一的,不论他说什么你都可以相信是老实话,并且是完全的老实话。他的打算从不设想隐瞒。他首先就告诉你:“这是我想要证明的命题,我提醒你的警惕。我不想使你碎不及防。如果我所说的是真理,就会经得起你的检查。如果我所说的是错误的, 那么,即使我在叙述过程中处处设法遮掩也是枉然的。”

不真诚之所以应该受到责备,因为它趋向于直接败坏正直的性格。假定“我必须把我的见解在宗教裁判所的神甫法官面前隐瞒起来。”我将用什么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呢?是不是我该把这些见解讳莫如深地当作对全世界的秘密呢?如果这是我所采取的办法,马上的后果就会使我的思想停止进步。进步和发现都要靠着一种敢作敢为的性格。发现的种子播种在一切人的思想上,但是它们却常常因为落在不能生长的土地上而干枯死掉。大家都感觉得到国王和贵族是荒谬可笑的,存在于大多数文明国家中的明目张胆的压迫和不平等是不公正的。但是人们不敢在这样一个冒险的问题上暴露自己的思想。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我会从这种表达思想的行为中获得继续前进的勇气。我感觉到别人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我的想法,这种感觉反过来就会对我自己的进步起推动作用。如果人们热诚地对待我的想法,我就从人们的赞许中得到新的勇气。如果人们以反对和不信任的态度来对待,那也会诱导我修正我的想法。我或者发现这些想法中的错误,或者加强我的论据,在过去已经积累的真理之外再加上新的真理。如果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把我的发现告诉别人,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我去追求发现呢?根据事物的本性,如果一个人决定永远不说出自己所知道的真理,他就永不会成为一个大无畏的孜孜不倦的思想家。一个人的内心和外在表现是不可分的;言语上不大胆的人在调查研究上也永远不会是热情没有偏见的。此外,这种有意做假对于一个人的性格会产生最坏的影响,会把本来应该是直率、合群和坦白的德行变成为一种孤独、乖谬和厌世的素质。

但是,我们不妨设想,我所采取保护我自己免于迫害的方法和上述的不同。假定我还是说出了我的看法,不过是小心翼翼的有所保留的。这种做法就会涉及到无穷无尽的谎言、心口下一和支吾搪塞。当我说出我的想法时, 我必须注意别泄露秘密。如果我有较高的热情,如果我对于真理的热爱是热烈的,我就会希望在审慎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说出真理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竟而在若干年中一次都不犯估计上的错误,那就未免奇怪了。这样我的重要秘密被泄露了,在宗教裁判所神甫法官的心中引起了怀疑。那我现在怎么办呢?我想我只得矢口否认那个事实。我必须假装成一付最自然的无所知和惊讶的样子,如果我在伪善和说谎的技术上能达到这样高明的程度,能使那只准备吞噬我的野兽受骗,那就太好了。根据这种假定,最高明的骗子也就是道德最完美的人。

但是情况还不止于此。我的善良性格既然为大家所熟知,在我周围的人就很有可能是一些脾气好而不谨慎的人,而不是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可是,我对于每一个问到我的真正想法的人,却必须先确定这个人是单纯希望了解情况还是打算出卖我。有道德的人似乎本来就应该具有坚定果断的性

格,相信自己的正直。但是采取这种办法的人,却是以迟疑开始而以羞辱告终。人们间我这是不是我的真正想法。我加以否认,问我的人再来追问:“啊,可是我听某某人说的,你说这些想法时他是在场的。”这时候我怎么办呢? 我是不是对于那个诚实地转述了我的话的人进行中伤呢?还是我做一番无效的努力来逃避这种指责,不但不去树立我的正派风格,反而用冷静的和大胆的厚颜无耻去使告诉我的人大吃一惊呢?

不真诚对于本人和看到这种不真诚表现的人都有最坏的影响。它剥夺了育道德的人所应有的景高贵的表现,自觉豪爽的性格和泰然自若的态度。它要求人们保持经常全神贯注,不是为了以最好的方式说出最有用的真理,而是为了编造出一系列没有矛盾的谎话,井用一种同他心中所想的一切都不相符合的面孔把这些谎话讲出来;它破坏听我讲话的人对一个有道德的人应有的信任。我不能期待听我讲话的所有的人都了解到支配我的行为的乃是一个仁爱为怀的深邃计划,毫无任何自私和怯懦的考虑。但是他们却全都能看到我心口不一和支吾搪塞。他们全部知道我在说谎话的镇定方面和在维护谎话的技巧方面是超过了最高明的骗子。

由于力求真诚的可笑方式,更常常由于反对没有界限的真诚的人所做的古怪的描画,真诚曾经使人以为不值得做到。我没有必要在街上遇到一个人就拉住他向他说出我的想法。我没有必要向普通老百姓和不识字的人不断地谈论最高深的真理。我必须做的只是不去隐瞒并且保持自己往情和品质的纯洁。不论谁来问我,我都必须毫无秘密和毫无保留而且总是准备给他一个坦率而明确的回答。当我用辩论来证明任何原则时,我不应采取任何迂回曲折的说法,而是直截了当地明确说出我所抱的目的。履行了这个最初的义务以后,就可以公平合理地要求听我讲话的人耐心地听下去。我可以说:“不错, 我发表的见解由于你的先人之见会显得令人惊异,但是现在我愿意对你耐心地和细致地说明这种见解所根据的理由。如果这些理由令人满意,你就接受; 如果这些理由不说明问题,你就拒绝。”这是真诚的基础。它的上层建筑是传播一切重要的真理,因为这样做不论对个人或是对集体来说,都是有益于人类的进步的:同时也要把我所知道的关于我自己和别人的一切都说出来, 因为绝对的公平对待和毫不含糊地公诸于世乃是一切德行的最好的保障。

那么真诚,至少在寻常的情形下,是非常重要的,因而我的义务首先在于考虑如何保持我的真诚不受沾污,然后再在每个具体情况下选择我力所能及的最能使人类受益的手段。真诚是那种至高无上的普遍原则之一,它永远是不应为了日常事务予以放弃的。也许我可以设想,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说谎和欺诈可能最为有利,正象我在前边一章中可以设想:把我的匕首插进一个暴君的心窝会是合乎道德的事一样。但是我们应该警惕,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想入非非。永远使用但白而光明的手段这一伟大法则,似乎比消灭任何局部性和暂时性的危害更加重要。在眼前的一件事情上,我深知一种坦率而毫无虚假的行动原则一定会带来什么利益,也深知欺诈、口是心非和说谎一定会产生什么危害。但是在特殊情况下,无视这些原则会产生什么利益,我能肯定的程度就差得远了。

我们已经把有关这一问题的正确推理基础阐述如上,现在我们再回来讨论一下关于那个葡萄牙改革者应该采取的行为。

在这里真正的回答,也许就是我们前边已经提到过的那个回答:一个人关于这些问题既有这样明确的认识,他就不应根据任何理由同意在葡萄牙住

下来;如果已经住下来,也应该尽快地离开那个国家。他在葡萄牙所作的努力大概将是无效的,但是在某个其他国家里,他的努力将获得最令人欢欣喜悦的后果。

有人可能反对说:“总要有人在葡萄牙开始改革工作,为什么不应该是我们所说的那个人呢?”我们的回答是:在这种反对意见所假定的意义上, 开始改革工作对任何人来讲也不是必需的。这些伟大而无畏的真理应该在英国、法国和其他国家发表,它们在这里所获得的传播将产生一种影响,提供一个范例,经过一些时候以后就可能使这些真理在葡萄牙受到欢迎。

宇宙间一切事物发展的巨大因果关系的连锁,已经足以使人类逐渐受到教育,而不必由个人去违反自己的原则和牺牲自己的正直来完成这一任务。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远远高出于他的同类,乃至找不到一个国家可以在那里安全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那些使这个人思想成熟的原因,会普遍起作用,使同样的人的思想臻于成熟,并使各个时代和各个国家受到某种程度的同样的影响,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刻,或在不久的将来,在葡萄牙就存在有一种人,这种人尽管在知识上同处于更有利的土壤上的别国的巨人比起来只是儿童,却十分适合于提高自己的同胞。如果由于造化的恶作剧,竟然产生一种异国情调的人,那还是把他移植到看来更适合于发挥他的精力和作用的地方去吧。此外,当我们倾向于过高估价自己的重要性时,我们可能应该们心自问一下是否受到了某种隐藏着的怯懦性或虚荣心的影响。我们完全不能肯定说有这样一个人,他的生命对于社会是如此宝贵,以至于值得用牺牲他的真诚这样巨大的代价来加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