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论赦免

赦免的荒谬。——赦免的起源。——赦免的弊害。——赦免的专断性质。——对于道德的破坏作用。

属于本篇内容以内的还有一个问题，只须略加叙述就可以撇开。因为这

个问题，虽然实际上几乎在所有的情况下都不幸地为人所忽略，但是它是一个可以用非常简单而无可辩驳的证据来证明的问题，这就是赦免的问题。

赦免这个词本身，在一个肯思考的人看来，就是完全荒谬的。“在一切情形下，应该指导我的行为的是什么准则呢？”当然是正义：正义的意思是指谋求可能受到我的行为的影响的全体的人的最大利益。“那么，宽恕是什么呢？”那不过是一个人认为自己能够比正义做得更好的一种可怜又可笑的个人英雄主义罢了。“为了某种犯罪行为我应当遭到拘禁吗？”我所受的罪过的合理性一定要建立在同公共福利相谐调的基础上。因此，赦免我的人是不公道地照顾到一个人的所谓利益，而完全忽略了他对全体所应负的责任。他把我不应得而他也无权给的东西给了我。“相反地，是不是我不受到所说的那种罪过就是对的呢？是不是他免除我受罪对我有利而对别人无损呢？” 如果是，那么他让我受罪，他就将成为一个有名的罪人。当然，在这个最后的假定中存在有很大的缺陷。如果他给我利益而对别人也没有损害，那么， 他无疑地是对社会做了件好事。如果我象假定中所说的那样由于他的专断而受罪，社会就会从他所实现的非正义行为中，遭到无可怀疑的伤害。纠正这种可恶的非正义行为的人，则习于为自己窃取到宽恕的美名和表面上是崇高而实际上是专横的宽大的声誉。因为如果他所做的超过了纠正非正义的界限，那么，他就不应该感到光荣而应该因为自己成了人类的敌人而感到羞愧， 如果一切行动，尤其是一切同人的幸福有关的行动，都应该受某种原则的支配，那么就应该在一切情形下避免任性而为；没有任何行动，我忽视它是尽到自己的义务，而采取它又是值得称道的。

赦免制度的有害影响是特别突出的。这种制度最初是作为残酷的法律的一种可怜的补充而创设的。这种法律的残忍性非常明显，因而执行法律的人或者是害怕如果无差别地加以执行就会引起人民的反抗，或者是他们自己也对这种法律所要求的死亡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厌恶因而裹足不前。赦兔制度显然是同法律制度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虽然我们可以把一切案件，例如一个人使另一个人致死的案件，都叫作谋杀，但是对所有的谋杀案件都作同样的处理，这就未免过分的非正义了。不管我们愿意怎样精确地界说谋杀这个罪名，但是同样的后果，同样的各个案件间的悬殊情况还是会出现。因此就必须有一个理性的法庭，一般法庭的一切判决都必须送交这个法庭复审。

但是这个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的法庭怎样来组成呢？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其余的都是形式。召集一个陪审委员会来说明一种行为所属的罪名：然后由一个承办的法官，从巨册的法律书中找出给与这个罪名的惩罚；最后就是调查庭，它的任务是判断法律上的规定是否适合这个具体案件的各种情况。我们的习惯是首先把这种权限交给法官，最后是交给枢密院。现在暂且不谈这种具体的选择是否正当，这里有一个重大流弊，应该使最肤浅的观察家也感到吃惊。这些受到这种重托的人，把他们在这方面的职务看作完全是附带的事情，懒洋洋地执行这些职务，并且在许多情形下只根据极少的材料来指导他们的判断。这一切是在很大程度上从赦免这个名称本身上来的，我

们习惯于把这个名称理解为职务以外的行善工作。

从处理赦免的方式上自然会产生惩罚的没有定凭。量刑没有一定标准是极端明显的，因此惩罚就不会产生普遍一致的预期。一致对待和不可改变的预期是形成真正道德的唯一基础。在合乎正义的社会状态中，这永远不会超过冷静表示出来的赞成或者反对意见的界限。不同的行为方式必然会引起我们的这些不同的意见。但是假使我们目前超过了这个界限，那就一定是极端恶劣的不公正，这种不公正一定会经常用使人受罪来威胁人，而又没有任何固定的法则可以预示出它怎样实现。在首都，依法判处死刑者当中真正受刑的人不超过三分之一。难道每一个犯人不会都自以为是属于能够逃脱这种惩同的人之中的吗？这种制度，实际上说是一种死亡的抽签，每一个人都抽一个签，凭着无法解释的偶然性来决定是被免刑还是被处死。

有人可能会问：“废除法律是否就不会产生同样的没有定凭呢？”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国王和枢密院所依据的原则，不论他们自己或者别人都很难理解。由罪犯的邻人组织起来判断全案的陪审委员会的原则则是不难被罪犯猜到。他只需要诉诸自己的想法和经验就行。理性比法律明确得多而且更易于了解；当我们习惯于请教理性的时候，理性判决的可靠程度一定是现在法庭上执行律师的人所完全想象不到的。

从赦免制度产生的还有另一个重要后果。赦兔制度是一种真正的奴役制度。它告诉我对于某种满意的结局抱着期待，从什么地方得到呢？从另一个凡人的宽恕，从他的随便的和没有理由的慈悲。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在开始时违反正义，后来又发了慈悲，所以他就永远对他献媚奉承，还有什么教训能够比这种卑怯的奴性更可耻呢？他承认对他的判决的公道和他的罪过的更重大的那种热诚，将构成一种为后代人所难以理解的传说。

在这个问题上一个有理性的动物唯一应该有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给我而且只给我那种不违反正义你就不能拒绝给的东西。不该要的我向你要，不应该给的你给了我，都是超乎正义允许的范畴的。我站在公理的基础之上。这是一种野蛮暴力可能拒绝承认的，然而却是世界上一切暴力所不能消灭的权力。拒绝这种要求，你就会证明你自己违反正义；而接受这个要求，你也不过是把我所应得的给了我。如考虑到一切，证明我是一个适当的受益者， 这种利益就是我应得的；在任何意义上的利益都是自相矛盾的和荒谬的。如果你给了我不应得的利益，你就是对普遍福利不忠实。我也许卑鄙得会感谢你；但是如果我是有德行的人，我就会责备你。

只有这种心情才是同真正的独立思考相符合的。惯于把施恩当作美德的人不可能算作是特别有德行的，如果他偶然做一件显然仁慈的事，他就会夸耀自己的慈悲心肠：而他如果不这样做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来开脱自己：“难道我不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理我自己的事吗？”同样地，当他受到另一个人的恩惠的时候，他首先是不愿意认真研究这种恩惠给得是否合理，因为在他想来，恩惠是不受任何不变法则的支配的；其次，他也不会以一种真正和大方的态度，那种勇敢的平等观念来看待他的施惠人，而这种观念正是美德和幸福的唯一的无可怀疑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