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德的趋向

道德是幸福之路——道德引起别人的敬重和好感。——从误解和毁谤而来的反对意见。——反驳。——道德同其他获得敬重的方式相比较。——贬抑的对象是罪恶不是道德

——在我们德行中夹杂有不纯洁成分的情况下——在骄傲自满的情况下——在道德高尚的人们容许自己有罪恶的情况下,——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有朋友。——道德是在社会上取得顺境和成就的道路——应用在商业来往上——应用在依靠保护的事例上。——依靠者被用力罪恶工具的情形是明显的例外。——道德同其他获得成就的方式相比较。——道德在这方面受到指责的原因。——退一步说。——容易产生的罪恶有希望隐瞒起来的事例,

——暴露的可能。——无所作为、疑惧和堕落都是罪恶的产物。

我们已经试图把道德的理论建立在它的正确原则之上,并且已经表明利己既不是道德的合理的和真正的基础,也绝不是刺激我们从事道德实践所必须的。现在我们也许应该研究一下公众利益在多大程度上是同个人利益相一致的,这样就可以立即消除一种犯罪的诱惑和对犯罪的辩解,并且给真正的政治家提供一项额外的鼓励和指导。

首先,看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道德实践乃是通向个人幸福的康庄大道。在这里可以举出来的许多理由,已经在前面关于培养真理一章中提到过, 道德是一种幸福的源泉,这种幸福不会因为享受而变得乏味,也是任何人不能夺走的①。道德的真义在于按照其本来面目观察一切事物,按照其固有价值来估量一切事物。所以,只要一个人是有道德的,他就不会有成为悲哀和不满足的俘虏的危险。对于各种行为和性情,他就会习惯于按照其绝对效用来加以对待,并且对于不能对他自己或别人产生好处的任何一种行为和性情都不会加以容忍。这也并不是象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困难。习惯于在一切场合都诉诸自己理性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种习惯在自己身上成长起来,一直到最后他能很自然地看到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的真正的应有的意义。由于偏见而使很大一部分人类感到可怕的坏事,在这样一个有道德的人看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贫困、污名和羞辱在他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真正使我们无法维持生存的境遇是很少的。一个有理性的人一下子就看得到这一点并看得到最好的谋生方式。至于真正的幸福并不在于奢侈的享受,这一点是不需要多么费力就可以理解的。关于污名和羞辱,一个明智的人也许悲叹它们趋向于缩小自己有益于人的范围!但是他会很炔地看到排除这种考虑之后,它们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的真正价值决定于我本来具有的品质,是全世界的诽谤和轻视都所缩小不了的,即使身体上的痛苦,如果用愉快,镇静和坚毅的精神来加以对付,也会减少掉很多折磨人的力量。在道德的所有这些消极的优点以外,我们还可以补充指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正直的、为全体幸福而高兴,并一贯为增进这种幸福而努力,就会获得一种积极的满足。

的确,有一些关于选择合乎道德的行为的极端例子是难于判断其是非优

① 参见本篇第四章。

劣的。对于列古鲁斯①来讲,重返迎太基去坐受毒刑而死以及说服罗马元老院和迪大基交换俘虏以挽救自己的生命究竟何者有利呢?也许前者是。也许, 由于列古鲁斯赋有崇高的责任感,他会认为未能把握为公众服务的一个最可贵的机会而终生遗憾还不如一死。他关于个人利益的想法,可能同剧中的加图的想法一样:

“一天,一小时的高尚的自由生活抵得过在枷锁下的永生。”②

其次,道德不但给从事道德实践的人带来幸福,也使他获得别人的敬重

和好感。谁都不会不同意:要获得人类敬重就得做出值得敬重的事。妄想使人看不到事物真相的最巧妙的作法也是会随时暴露的。认为人们会敬重在他们看来是不合道德的事物,那是十分荒谬的。谁的趣味也不会低级到去嘉许别人谄媚的巧妙或者骗人的奸诈。

关于这个第二项的确会出现一种不利情况:“谁也不会真正敬慕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为了彻底认识任何精神上成就的价值,无论它是纯智力性质的还是纯道德性质的,去认识的人同取得成就的人在才能和道德上都必须相等才成。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根据自己来判断别人的,是根据对自己思想的了解来树立人性的标准的,这乃是我们天性中不可避免的规律。凡是我们明确认识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往往都疑心只是别人的虚夸和欺骗。因为我们感觉别人的德行是对于我们自己无所作为的一种责备,所以就更易犯这个毛病,因而也就很不愿意对别人的德行给以充分估价。”

虽然这种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有些人因为看到别人或社会对自己估价过低,于是就常常由于厌世和缺乏恕道而过于不分皂白地应用这种看法。我们要承认,人类是不乐意承认有比自己高的智慧或道德的;但是这种不乐意绝不是不可克服的。认为淮也不相信自己不如别人,或者谁阅读莎士比亚的剧本、卢梭的哲学或看到加图的事迹时都会说,“我和这个人同样多才、同样明智或者同样有道德”,那是荒谬的,认为谁也不能在很大程度上感觉到自己永远写不出来的文章的优美和自己永远做不到的行为的高尚,那就更加荒谬了。

具有崇高的道德的人很少被人尤其是同代人按照其真正价值来衡量,这是事实。但是问题并不在这里,而在于这些人是不是比任何其他的人更受到敬重,以及道德因此是不是最能引起别人敬重?即使维持一种假象一贯是很成功的,它也随时有暴露的危险。它总会缺少真正道德会产生的某种活力和始终如一的坚定性。赝品是永远不会乱真的。小心翼翼不肯过分反对人类偏见的迎合和顺从,虽然外表看来也象是德行的一种主要表现,却总是使人感到可疑的。人们并不喜爱哗众取宠的人。过分孜孜以求的东西人们反而不肯

① 列古鲁斯(卒于公元前 250 年),罗马的将军和执政官。第一次布匿战争曾击败迦太基人,其后迦太基人获胜,列古鲁斯被俘,居国迎大基五年。据说曾被迦太基使团携赴罗马,使其建议交换俘虏并求和。但到罗马后,他却劝告罗马元老院拒绝一切建议,因此被迦太基人携回并受酷刑而死,——译者

② 在本章讨论的三个项目中所以列入第一项,主要是为了体系完整,因为很少有人真正怀疑过道德是个人安宁和幸福的最真实的源泉。所以我们尽司能做到简略。其他两项需要详加讨论。不幸的是一般常有的见解认为:严格的道德既不是获得别人嘉许和敬重的最可靠的道路,也不是在社会上走向顺境的最司能的手段,如果作者知道现存的任何著作,在他看来对这个问题做过任何程度上的正确估计,他原本会把这 一章的论述从略的。

慷慨施与。但是并不急于得到赞扬,而只是想应该怎样做到值得赞扬的人, 却使人们不由自主地要给予赞扬。

如果有道德的人经常遭到误解或误会,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因于他们的道德上还有缺点,他们的行为上还有错误。真正的道德应该不依靠任何手段,我们要做的不应该是想法表现我们的道德,而是听其自然,让道德自己表现出来。手段是同自私密切联系着的,而我们已经表明,真正的道德是毫不利己的。思想应该专注在所追求的目标上,而不应该注意追求的姿态上是否风流倜傥。我们应该在一切场合中都是完全坦率的,朴实他讲出我们心里的想法,在有必要谈到自己时,既不表现出骄做自满、也不表现出那种常常受到赞扬的怯懦的谦虚。真诚有一种无可抵抗的魅力。只要一个人一旦做到在一切言行上坦白、开诚布公和坚定,他就不可能受到误解。

误解的另一个经常来源是嫉妒。但是,我们受人嫉妒,多半出于自己的过错。最自满、最经常想到自己的成就和别人不足之处的也总是最受嫉妒的人。如果我们的德行毫不装腔作势,也就不会因为引起别人的不安而受到责备。比较有道德的人如果表现出任何程度的骄傲,就一定会因为伤害他人的虚荣心,而引起报复。但是,凡是人的德行完全出于博爱精神,心里充满了善心和好意,不希望别人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那他就总会有很多朋友而很少有敌人。

道德也经常由于另外一种情况而遭到误解,这种情况最应该由遭到误解的人负责,因为这是由于他们自己行动上的不一致。如果我们先以我们的自满引起人们的激怒,然后又因为我们的品格表现上搀杂有某种手段而引起人们对于我们的动机的怀疑,那就难怪我们所表现的愚蠢和恶行一旦十分明显就会时常提供一种有力的理由,使我们受到伪善和欺骗的指责。不幸的是往往热心的人陷入错误时,他们的错误就难免是明显的。把自己主要精力献给高尚目标的人,往往认为自己有权沉溺于同自己的高尚品格不相称的消遣。如果他们适当地考虑到这不仅关系着个人品格,而且有损正义和一般福利的事业,他们就会避免这种严重的错误。谨小慎微的德行,不搀杂粗疏大意的恶行,最能为平常人所了解。这种德行的影响的确很短,它们只能得到一天的胜利;但是这种德行的昙花一现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最值得受到永久敬重的人却为了自己的满足——这种满足本身是可鄙的,其后果是极为严重的

——而荒唐地断送了这种敬重。

言归正传,再把从道德和从任何其他行为方式得来的敬重和好感做一番比较。后一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一定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即使有结果也总是为时很短的。不论从道德获得的美名大小,最后总会看到道德是获得美名的唯一方式。值得别人和同胞们敬重的人,至少会得到少数人的了解。人们可能举出一些例子证明具有最纯洁的动机的人也曾十分不受爱戴。但是大概举不出一个例子能够证明这种人会不曾有过一些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只有这种友谊才是友谊。同一个人订交总是因为看到了他的优良品质,这些品质越好交谊也就总会越深。谁肯牺牲自己来为恶棍赎命呢?面对于具有真正高尚品质的人,舍命相救的事例不是很多的吗?

第三,根据那句古老的格言,“诚实为上政策”,我们大概都会看到, 道德是在社会上走向顺境和成就的最可靠的道路。设想美名特别有助于我们的成功,实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即使在最卑微的职业当中,这也是很明显的。在其他方面条件都相等的情况下,在交易中最公平的商人总是生意最

兴隆的。说一不二的和经常使主顾失望的,满足于合理利润的和经常想方设法哄骗主顾的,言不二价的和能赚多少就赚多少的,照顾来路不明的主顾和尽情敲诈好说话的人,这两类人中那一类更有可能有成就呢?一句话,使同自己打交道的人一时高兴还是永久满意,这两类人中那一类更有可能有成就呢?

毫无疑问,虽然前者可能因为狡猾而获得暂时的成就,但后者最后会受到普遍的欢迎,人们并不象有时被人说成的那样,对于自己的利益是盲目的, 他们很快就会认识到同可以信赖的人们打交道是有好处的。我们并不喜欢经常都得去防备敌人和刺探堕落的人的阴谋诡计。

但是,我们对于那些依靠保护求得升迁的事例将怎么说呢?在这个项目下边,有两种情况是上述原则的例外。第一种是保护人,由于其恶劣不健全的品格而必须有恶人合作来完成自己的事业,所以他尽管内心轻视还是乐意酬劳这种人的。第二种情况是一种职务——这种职务恐怕是当真存在的—— 可能要求由性格柔顺和品行堕落的人来担任,而为了获得这种职务,某种罪恶就成了必要的条件。

无疑地关于这个问题一般必须承认的事实是:就在社会上的成就来说, 恶人常常看来是幸运的。但是我们可以有理由怀疑,罪恶究竟从根本上是不是最可能的幸运之途。想获得这种靠不住的升迁的候补人可能是很多的。一个人只能依靠一定的能力才能在许多人中显示出自己,而这种能力在从事于道德事业上很可以想象也是不会没有成就的。无论怎么说,不是一切候补人, 甚至也不是一切有才能的候补人都会胜利。在保护人的心里,总是会有一场轻视感觉和自己的卑鄙动机之间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有时会恰恰是被保护的人所最不希望的那一面占上风。即使在看来幸运已经临到他的头上,他的处境也仍是靠不住的。他成功的基础是有局限的和靠不住的,他的保护人可能放弃他,可能被夺去权力或者生命;被保护的人为了希望获得的利益牺牲了一切原则之后,没有达到目标,或者事业中断,成了总归要受人嘲笑的对象。不以其道而得之的显要地位永远是不稳固的,如果我们能把为了野心而牺牲道德的人总结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其中大多数人都曾大大地打错了算盘。

同时,如果我们从另一面来做一番估计,我们首先将不可避免地想到, 受人敬重一定会带来某些结果,但是;即使不考虑这一点,如果有些职务是以某种罪恶作为必要的资格,那么无疑地也还有大量的职务只有正直的人才能胜任。虽然保护人也许愿意牺牲国家的利益来照顾自己的帮凶或者帮闲, 却不会愿意把管理自己财产或者教育自己子女的任务委托给没有原则的人。除了已经说过的两种情形以外,因为正直是一个很好地完成职务的首要条件,所以在推荐被保护的人上总会得到首先的考虑的。用人的人,如果以自己的、自己朋友的或者自己国家的实际利益为目的,一定会有一种强有力的动机引导他选择诚实的候选人。能力可以说几乎是同样的必要条件;但是, 即使我们认为才能和德行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至少也不会有人认为它们是互相排斥的。即使一个恶棍在某种情形下获得一个受信赖和真正重要的地位,我们还是可以强烈的怀疑这种情况竟会发生,如果当时旁边有一个具有同等才能的诚实的人,此外,道德会越来越受重视。道德越受到考验,越为人所知,也就越为人所尊敬。当人们深刻关心一件事情的成败时,他们所寻求的总是具有真正道德的、没有因为某些暧昧行动而成为品德可疑的、心地善良、态度稳重、具有正义感的人。

人们普遍认为诚实不是获得成就的手段,主要是由于时常听到那些没有成就的人对此有所抱怨。这种人自然会找到最冠冕堂皇的自我安慰的话题而最容易找到的莫过于把自己的失败说成是由于德行大多。比如,经常指责别人缺点的性情暴躁的人,在带冒险性的选择面前迟疑不前的怯懦的人,原则上分不清是非、行动上优柔寡断的谨小慎微的人,以及无数其他的人,全都好把自己的失败归之于自己的正直,虽然严格说来,在每一个这种情况下, 失败都是由于他们自己的毛病。

在这种估计中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也值得考虑。有一种美德也许会使我不愿意担任许多显要的职务——如大律师、大参议员或者重要的大臣。在人类的当前状态下,这些职务的权限都是很成问题的,具有最崇高道德观的人也许不会愿意行使。他也许会认为处于私人地位,不受职务的束缚,不受显要地位必然会带来的不纯洁的动机的影响,他可能对人类作出更不朽的贡献。但是,说诚实会妨碍一个人取得他本来不想取得的东西,肯定他说,这并不是一种很有力量的反对理由。

人们还提出过一种性质与此稍有不同的例子,他们曾经问道:“在违背诚实的作法有希望永久隐瞒下去的情况下,是不是诚实还是取得成就的最好道路呢?命运使我成职业军人,我缺少升迁的机会,但是军队中的提拔通常是捐纳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偶然发现一笔钱,而我加以隐藏后暴露的危险又不大,于是我就用这笔钱捐了一个官衔。如果我更拘泥小节,难道就更能有效地促进我在名利上的成就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应该是肯定的。首先我们要考虑暴露的可能。物质世界的法则有这样一种趋向:它迫使人类的比较重大的和比较有利害关系的行动都要公开。谁也不能有隐身之术。最有手段的阴谋家也不能够充分防止无数细微的情况,这些情况即使不能判定他有罪,至少也会使他涉嫌,有谁愿意自己受人猜疑是行动卑劣和不诚实的呢?人事当中的这一特点是非常明显的,因而向多少世纪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素材,并曾被解释成上帝加之于非正义的报应。假定在这个例子中,我发现的钱是掉在露天的地上的。丢钱的人会不考虑丢在什么地方吗?会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在那个可疑的时候是在那个地点的附近吗?机会肯定是对我不利的,仅仅衡量一下机会大概就足以证明诚实是最好的政策。我突然拥有一笔钱,人们却看不到我有什么方法取得它,单是这一情况——别人总会特别留心这种情况的——就会在我的品格上留下一个令人不快的污点。自以为智慧高深莫测而洋洋得意的政客,他们周密考虑出来的整套计划不是常常因为最细微的意外事件而遭到挫败吗?由于“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强力者不一定胜利”,所以最真实的智慧在于使自己的行动不怕暴露。

还有其他的情况也趋向于证实这同一命题。依靠自己的勇敢、能力或者善良的性格受人重视的人,就会不断培养这种品质。他会不懈地坚持下去而且由于认识到自己手段的正直,他就会具有大无畏的和刚正不阿的精神。这样的人,如果热情再大得足以使他提高能力并迅速发现自己的错澳,他的进步就会永无止境。但是使用卑鄙手段的人,就会部分地依靠这种手段,而不能热衷于学习掌握正当手段。如果他总想避免暴露,他就总会害怕暴露,这就会有损于他精神的开朗。在导致个人幸福上,恶行是不能同美德相比的。这不是我们在这里要研究的问题,但是这却可以应用到我们的问题上。悔恨、不安和混乱都会使我不能看到事情的真正关键,从而大大减少我在任何职业

中上升到优越地位的可能。

最后,凡是一度屈服于不诚实的诱惑的人,都会再度对这种诱惑屈服, 他既已丧失了始终不渝的品德和对于罪恶的蔑视,也就失去了这些最可靠的保障。“我只是现在不诚实,今后一定不再不诚实”的人,忘记了人类思想的某些最明显的特征,如果他第一次逃脱了别人的猜疑,他只会在第二次给自己带来更可鄙视的耻辱;如果说从一件卑鄙行为中引起的悔恨心情和精神堕落之感会消失,这种感情也一定会由于从第一个卑鄙行为中产生的其他卑鄙行为而重行复活并固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