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论合作、同居和结婚

社会教化的优点——个性的优点。——合作的弊害。——关于合作的未来状态的观念。——这种合作的局限性。——这种合作的合理范畴。——同居的弊害——现行婚姻制度的弊害。废除婚姻制度的后果。——对两性杂交的估价。——对于见异思迁的估计。—

—教育并不必需是人为制度的对象。——论分工。

探讨一下个性和一致的恰当分野,这乃是一个引人入胜的问题。一方面, 应该看到人是具有社会性的。没有社会,我们大概就会被剥夺掉我们夭性所能接受的最突出的享受。在社会里,没有任何带有人的真正标志的人可能是孤立的。我们的见解、我们的脾气和我们的习惯,都是同别人的见解、脾气和习惯互相影响的。这决不仅仅是由于辩论和说服的结果;而是以一种感觉不到的逐渐的方式起作用的,我们任何决心都不能完全抵抗得了的。谁要是企图以孤立自己的办法加以抵抗,谁就会使自己陷于比自己想要避免的更糟糕的错误。这样的人就会抛弃人格,从而不能正确判断同类或是推断人间事务。

另一方面,个性乃是精神优越的要素。谁要是陷于完全同意和模仿别人, 谁也就不能具有多大的思想能力和思想的正确性。这样的人生观乃是一种感官上的玩忽职守。他就象阿尔米达的花园中的一个俘虏;他可以沉迷在那无数的享受之中;但是他却无法具有一个英雄的进取心或是一个哲学家的严肃性。这种人活着却忘记了一切,也会被人所忘记。他在人的社会中开了小差。人类不能因他得福。他不能使人类自己努力,也不能引导人类前进到难以预期的进步,当他的国家或人类对他有所号召时,他并不在队伍之列。人类对他没有任何义务;如果他内心中还存有一星一点的慷慨精神可言,他就不会看到自己的行为而无动于衷。真正值得尊重的人和真正幸福的人一定敢于保持自己的个性。如果他要享受人的享受,培育人的感情,他同时必须顽强地从事自己的研究,运用自己的认识能力。

在前面的一章中所提到的反对者①是部分地正确的,他们谈到思想是变化无穷的。如果说我们无法认识真理,无法提出证据和无法取得一致,那是荒谬的。在这些方面,只要思想在不断地取得进步,我们也就在不断地互相接近。但是,在有些问题上,我们则将继续持有不同的意见,也应该持有不同的意见。每一个人的观念、社会关系和客观条件,都是各自相异的;任何制度要求条件不管多么不同的人都按照一种具体的共同法则去行动,那就是有害的。此外,根据思想不断进步的学说,我们将总是错误的,虽然我们每一天都会减少错误。加速减少错误并取得判断的一致的正当办法,不是通过野蛮暴力,不是通过法律,或是通过模仿;相反地,应该是通过促使一切的人来独立思考。

从上述原则可见,通常被人称作合作的一切事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二种弊端。一个人独处时,为了客观的必要或主观上的脆弱,会被迫放弃或推迟实现自己最得意的想法。由于这种情况,有多少值得赞赏的设想就这样夭折了啊!如果迫使人去考虑他人的方便,那就更糟一些。如果要我同一个别人一起吃饭或一起工作,其时间不是对他方便,就是对我方便,或者对谁都不方便,我们是不可能象钟表机件那样和谐一致的。

① 即本篇第五章。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所有职务以外的合作都应小心加以避免,共同劳动和公共食堂都是如此。“但是,对于从工作性质所决定的合作,我们怎么说呢?”应当减少。共同劳动大概要比分忧解困有害得多。在某些迫切情况下的合作,其害处只得暂不加以考虑,现在对此加以怀疑是不合理的。是否由于事务的本质决定,某种合作将总是必要的,这乃是我们未必能够加以解决的一个问题。在目前,伐木、挖运河或开轮船,都需要许多人的劳动。永远需要许多人的劳动吗?当我们想到人们设计出来的种种复杂的机器——各种磨粉机、织布机、蒸汽机——难道我们不会因它们产生的劳动量的总和而惊讶吗?谁敢说这种进步是会有止境的呢?在目前,这些发明使社会上的劳动阶层感到可怕;这些发明的确可能造戍暂时的灾难,虽然从长远看,将是符合大多数人最主要的利益的。在平等劳动的状态下,这些发明的功甲就不会引起争论。在未来的时代中,最广泛的工作是否都可以由一个人来担任,这还不是十分明确的;或者,不妨举出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可以不可以把一张犁放在地里,不需要人来看管就可以耕田。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著名的富兰克林曾经猜想过:“精神将有一天完全控制物质。”①

等到这里所谈及的进步达到最终阶段,就会出现一种体力劳动的必要性最后终结的情况。过去的伟大天才曾经预料过人类将来进步的可能情况,我们可以在考虑这些情况时从中得到教益。莱喀古士的一条法律曾经规定,禁止使用斯巴达人从事体力劳动。根据他的理论,为了这个目的,斯巴达人应该获得充分的奴隶来从事繁重的劳动。物质,或者更确切他说,宇宙的确定不移的规律,将在我们讨论的未来时代中代替当奴隶的希洛人。在这个意义上,不朽的立法家啊,我们将又回到你原来开始的地方。

我们再回到合作的问题上。考虑一下使人类社会中的合作这样一种特点逐步减少的积极步骤,可能是会引人入胜的。比如说,我们还会有音乐的合奏吗?大多数表演者技巧的可悲状态是如此明显,即使在今天也是冷人又可恨又可笑的事。在未来,由一个人来代替全体去演奏,难道不实际吗?我们还会有舞台表演吗?这似乎包含着一种荒唐而可恶的合作。在未来还会有人装扮起来去郑重其事地重复别人的言论和思想,那是值得怀疑的。还会有演奏者去经常演奏别人的作品,那也是值得怀疑的,我们因循苟且地承认我们前人更高的成就,只是因为我们习惯于不去运用自己的智能。一切郑重其事地重复别人的观念的作法,似乎都是一种策略,使得我们自己思想的运用受到桎梏。从这种意义上讲,这似乎是一种不真诚的表现,因为真诚的人应该马上说出自己思想中产生的一切有用和有价值的观念。

既然已经说出这些初步想法和设想,我们不妨试图界说一下个性。一切人接受任何外界事物的印象时,他们自己的思想都受到一种强力的影响;但是,没有外界印象,我们就不会存在。一切阅读他人作品的人,都在相当程度上使自己观念的发展处于作品作者的指导之下。但是,这似乎并不会成其为反对读书的充分理由。一个人总是会积累起另一个人所缺乏的想法和事实的;在同样的情况之下,经过消化的成熟的论述,大概总比即兴而发的言论要高明一些。谈话也是一种合作,其中一方总要把自己的思想交由对方去指导;然而,谈话、思想交流,又似乎是进步的最丰富的源泉。这个例子正如

① 这句话,我只能援引普赖斯博士的谈话。我很高兴,经过调查获悉,威廉·摩尔根先生,——普赖斯博士的外甥和他的著述编辑人,清楚地记得曾经听他舅舅说过这句话。

惩罚的例子一样。运用最温和的办法去说服别人不去犯罪的人,反而也许会造成痛苦;但是,这种惩罚却是无论如何不应予以取消的。

切不可把这些关于未来的人的个性的看法加以误解或者引伸太远。我们应该能够互不依靠。不把社会当作生活所必需的,而是当作一种奢侈来快活地加以享受的人,这种天真而令人羡慕的人才是最完善的人。这种不会为了不得不消磨自己的时间,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而求助于社会。在与人交往中,他会找到快乐,他的思想倾向使他能够接受友谊和爱情。但是,他也不会以哪怕低一点的热情去甘于独处,并且会在独处中找到最高度最纯粹的怕然自得的境界。

属于合作问题的另一个项目是同居。这种实践带来的弊害是明显的。为了使人类的认识能力得到顺利地培养,人们的精神活动必须是互相独立的①。我们应该避免这种旨在把我们的见解溶而为一的作法。一个人应该有一种坚毅精神,使他不论在行动上或见解上都习惯于进行独立的判断,并且感到自己有能力来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同居对这种坚毅精神则是敌对的。此外,预期两个人经过任何一段长的时间之后会在趣味和愿望上都能够达到一致,那是荒唐的。迫使他们一道行动一道生活,就是把他们陷于不可避免的互相阻碍、互相争论和不幸之中。只要人们继续在习惯、爱好和观点上有所不同, 就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没有任何人是永远高兴和和蔼的;那最好是让他的一时不炔自行得到排解,因为这样祸害就会有所限制,因为两种对立的脾气的不调合,以及自尊心遭到了伤害,就会大大增加不快。当我想要纠正一个陌生人的缺点时,我就会采用一种谦虚而和善的态度,我不会想通过盛气凌人和谩骂的方式来使他心服。但是,在交往过于密切的情况下,类似这类的情况就不可避免会占到上凤。

同居问题,由于包括婚姻问题在内,所以特别值得关心。因此,应该更详细地加以探讨。欧洲各国现行的婚姻制度的罪恶,比我们已经描述的还要广泛。其方式是,两个轻浮而浪漫的男女青年认识了,经过少数几次在充满错觉的情况下的来往,随即共誓白头楷老。其后果又如何呢?几乎在一切情况下,他们都发现自己受了骗。他们在大错已经铸成之后,只得尽量好自为之,他们不得不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闭上眼睛,不看现实;并且,如果他们能靠着颠倒黑白说服自己,觉得自己最初对于对方的不成熟的见解竟是正确的,那么,他们甚至还认为自己是幸福美满的,婚姻制度就是这样变成一种欺骗的制度;而在日常生活中一心要歪曲自己判断的人,对其他一切事务也一定不会有正确的判断。

此外,婚姻,象现在所理解的,乃是一种垄断,而且是最恶劣的垄断。只要人为的制度禁止两个人遵从自己思想的指导,偏见就会存在并且十分有力量。只要我想要通过专制的人为的手段保持享有一个女人,我就是犯了最丑恶的利己主义的罪行。人们以一种永恒的猜忌之心看守着这一幻觉的胜利品;一个人得到自己想念的人和感到自己取胜的能力,就很激动;而另外一个人企图打乱他的计划和粉碎他的希望,也是同样激动的。只要这种社会状态存在下去,博爱就会受到无数方式的阻挠和限制,而仍然在泛滥的罪恶之河也会长流不息。

废除现行的婚姻制度看来不会有害。我们会把这种废除当作粗暴的色欲

① 参见第一卷第四篇第三章。

和堕落的先声。但是,实际上,在这方面和在其他情况下一样,用来限制我们恶行的人为制度,只会刺激和增加恶行。在平等的状态下,正义感和幸福观既能灭除我们对于花费浩大的享受的追求,可以预期也会减弱我们一切方面的过摩的情欲,使我们普遍地宁愿选择精神上的快感,而不去选择肉体上的快感,这一切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了。

在一个合理的社会状态之下,两性交往是否会是杂乱的,还是每一个男人都会自己选择一个伴侣,而且只要双方都愿意保持这种关系他也就保持下去,究竟如何这乃是一个具有一定意义的问题,大概后一可能居多。也许这样一种抉择最有利于人口增加。也许这样一种抉择是这样一些人会采取的, 他们对人之大欲愿意按照其相对重要性而次第安排,而不愿意仅仅让色欲过多地分心。很难想象,在任何社会状态下,这种交往会成为无条件的,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人外貌和精神的美丑并不加以选择。但是,人的思想具有在一定时间内坚持自己见解和选择的本性。因此,当双方进行了选择之后,不大会忘掉这种选择。友谊,如果我们理解为仅仅根据一个人的真正价值而对他产生的爱慕,那就是一个合乎理性的人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一种满足,也许是最能促使他进步的锻炼之一。因此,可以设想友谊会有助于性交,使之由粗野变得文雅,并增加其快感。所有这些论点都旨在促使我们把结婚当作一种有益和可敬的制度加以支持,但并不包括那种婚姻,其中既无后悔的余地,也无自由和希望可言。

承认这些原则作为性交的基础,那么我们对在这种关系上的不忠实应该形成什么样的见解呢?肯定不应该对任何一方强加任何羁绊,妨碍他们在自己判断的支配下不能终止这种关系。关于这种不忠实,正如加以维系的意愿一样,重要的问题在于决心不做任何伪装。在通常的情况下,如果分开的时间不久,任何见异思迁的行为似乎都会反映出这一方的不可靠。这种行为会说明这个人的倾向并没有处在德行和自制能力似乎应该能够加以控制的状况之下。但是,见异思迁,象一切其他暂时未尽到责任的表现一样,并不一定就同非常优越的品格不可调合。目前,在许多情况下,使之特别可厌之处, 在于其陈仓暗渡的方式。这种方式导致一系列的谎言和连贯性的伪善,而这正是最能使人堕落和降格的东西。

在这种状态下,两性之间的互相倾慕,就陷入一切其他各种友谊所陷入的同样一种制度之下。排除掉执拗的没有根据的眷恋不谈,我不可能生活在一个社会里,竟在这个人身上找不出比那个人强的东西。我对于一个人的倾慕,只能同我对他的估价成正比例。关于异性,情况也是一样。对于一个精神和智力成就最能打动我的女人,我一定会梦寐以求的。但是,“其他男人也可能会对她具有同样的偏爱。”那也不会产生任何困难。我们都可以享受同她交谈的幸福:而且,一旦她宣布属意于谁,我们也都会很明智,认识到性交在我们看来并不是不可缺少的。我们好把性交当作从最纯洁的友谊所产生的关系中所必需的,而这正是使我们目前习惯成为极端堕落的一个标志。一个男人在这方面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并不一定说明这个女人就是那个男人眼中最堪匹配的女人。

我们不妨考察一下这样的社会状态将怎样影响到教育。可以想象,废除目前的婚姻制度,就会使教育在一定意义上成为社会的事务;不过,如果本书的论断还有任何真理在内,靠社会的人为制度规定进行这种教育,那就是

同真正明智的原则背道而驰的①。教育可以看作包括不同的类别。首先,幼儿不能自立时所需要的个人照管。这大概要由母亲来负担;除非由于生育频繁或者由于这种照管的本身性质表明对她的负担过重;那么,别人也会友好地自愿加以分担。其次,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的供给。这种供给会很容易达到实际需要的水平,并且自然地从多余的地方流向缺乏的地方。最后,教育一词可以被理解为教学。在这样一种社会形式之下,教育比较目前会大大简化和改变的。到那时候,人们不会认为有必要把孩子们变成奴隶,正如不必要把大人变成奴隶一样。到那时候,教学任务不再是输送出一批批的小大人,以便做父母的可以从对他们的夸奖中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谁也不会由于担心孩子懂事后不听管教,而用过早的管教来磨难软弱无知的幼儿。人们会让儿童的思想,按照环境和印象的影响而自行发展,而不会用一种特殊的模于来加以折磨并使之损伤元气。任何具有人形的生物,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愿意,并且对于任何事物的价值有某种概念,就不会学到手;而对于出自自己愿望学习的人,一切的人根据自己的能力,都会乐于提供必要的一般的启示和广泛的观念来加以指导和勉励的。

这些意见引导我们去研究另一个难题,即分工的问题。每个人都将审己制造工具、家具和其他生活用品吗?这大概会是令人厌烦的事。人人从事于自己驾轻就熟的任务,一定又好又快。如果由我自己做就要花三四倍的时间, 而且最终还做不完善的东西,那么你就应该替我做。那么,我们要进行物物交换和交易吗?绝对不是。只要我根据你的合理要求以外的任何理由向你供应,只要我在善意的要求以外向你要求任何互惠的好处,那么我们讨论的政治正义和纯洁的社会就会落空。

从事商业方面写作的人所谈到的分工,乃是贪得无厌的产物。有人发现, 十个人一天可以生产的针,等于一个人可以生产的二百四十倍①。这就是垄断所造成的。其目的是,看看究竟下层阶级的劳动可以榨取到什么程度,以便更完全地掩盖起那些无所事事而又高高在上的人,这种新的发明更加煽动商人去投机取巧,把豪富人家的财富转到自己的钱柜中去。当人们懂得应该拒绝享受不合理的多余物品时,用这种手段实现集约劳动的实际意义就会大为减少。这样一种劳动节约,在劳动从一种负担转变成一种消遣的地方,其好处就不足以抵销这样广泛合作所产生的弊害了。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同独处的人和野蛮人的状态比较起来,将来是要有分工的。但是,如果同目前文明的欧洲所习惯看到的劳动比较起来,那就将是一种大大简化了的劳动。

① 参见第四篇第八章。

① 参见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第一篇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