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论臣属

君主政体是以欺骗为基础的。——国王无权享有优越地位——他们是不称职的。—

—进行这种欺骗的手段:——1.眩耀——2.夸张。——这种欺骗引起:——1.漠视功过—

—2.漠视真理——3.人为的欲念——4.卑怯。——君主国家在道德上是可疑的。奢侈的非正义性——过分崇拜财富的非正义性。

我们现在进而研究一下,君主政权制度对于其统治的国家的人民所指望

产生的道德上的影响。这里首先必须确立的第一个原则是:君主政体是以欺骗为基础的,认为国王有权享受他们所获得的优越地位,那是错误的。他们并没有超越其臣属的本质上的优越性。尊卑界限的划分,是捏造的结果,是用来达到某种目的的间接手段,不是真理的表达。它蹂躏了事物的本质,它所依据的是这样一种论点:“如果不是由于类似这样性质的欺骗,人类就会不幸。”

其次,认为国王能够履行国王的职权,那也是错误的。他们假装管理着千百万人的事情,其实他们对于这些事情必然并不熟悉。国王的感官同其他人的感官构造一样;他们看不见也听不到不在他们眼前进行的事情。他们假装管理着千百万人的事情,其实他们井没有那种超人的力量能够加以遥控。他们并不是他们想叫我们相信的那个样子。国内一半居民已经知道了的事情,国王往往却毫无所知。他的王权由别人来行使;最低级的职员,对于这个或那个人来说,从实效上看往往比国王本人更有权力。国王对于以他的名义来庄严进行的事务是完全不清楚的。

要使这种欺骗成功,必须蒙蔽我们的耳目。因此,国王总是用衣饰、扈从和车马的显赫来炫耀自己。他们过着豪奢的生活,这不仅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欲望,而且也是作为一种必要的策略手段。国王也不过是个人,这是能够抓住臣属思想的一种最可怕的见解。因此,他们就要谨慎小心地避开老百姓的亵渎的眼光;他们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时候,也是用尽了一切巧妙的手段, 使我们眼花缭乱,难辨其真伪。

这种欺骗,不仅眩惑我们的视觉,而且还要淆惑我们的听闻。因此才设置了一大套虚张声势的宫廷礼节。国王的名字到处硬逼着我们听。好象国内的一切东西,土地、房屋、家具以及居民,都是他的财产。我们的地产是国王的领土。我们的身心是他的臣属。我们的代表是他的议会。我们的法庭是他的委托机关。全国的地方长官都是国王的官吏。在一切法规和命令中,他的名字都占据最高的地位。他是一切罪犯的起诉人。他是“我们的国王陛下”。如果他竟然死去,“我们赖以生存的血源”就枯竭了:一切政务都要停止。所以君主政体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国王永不会死”。我们的道德原则要同我们的忠诚相适应;因此,我们的政治义务的顶峰(所有义务中最重要的)就是忠心,对国王要忠贞信实;要尊敬一个也许是我们看不起的人:而且要服从;换句话说,就是把耻辱当作荣誉,把放弃我们自己的认识能力当作自鸣得意的事。在这种处境中,成年人的道德,是从有时教给儿童的最卑贱的道德中抄袭来的;完美的德行被当成盲目服从和无条件的屈服。

这种制度,对于人类的道德原则一定会发生什么影响呢?毫无疑问,把道德和真理的原则当作儿戏是不成的。这种欺骗,不论做得多么严肃认真, 但人们对于真实情况还是不可能不十分猜疑到的。处于社会状态的人,如果没有为这种混淆是非的谎言所败坏,是不会连优点包括的是些什么都不明白

的。他知道一个人就在于他除非是比较聪明或比较善良,就没有什么比别人大的优越性,因此,这些也就是他自己立志要取得的一些差异。这些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就会加以尊敬和赞扬;因而也就成为每一个人在感情上鼓励别人要取得的品质。但是君主政体任意造成的差别,在这些固有的未被败坏的想法上,引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呢?我们的思想里虽然仍保留着优劣的标准; 但是这种标准日益变得微弱无力;我们不伶不认为这种标准在实际生活中并没有真正的用处,于是就把它当作乌托邦和幻觉一样地搁置在一边。

这还不是君主政体夸张虚饰所产生的全部有害的后果。真理的质朴是同这种丑恶的神秘主义不相容的。任何人对于人类的天性也不是全然无知的。他当然不会超出他的先入为主的标准而提出有力的和正确的怀疑。然而一个人自以为能替他的全国同胞思索和行动,也就荒谬到了使人难以相信的程度。他被说服认为这种欺骗是有益的吗?他会乐意地认为他有权在他个人的事务中也使用同样的欺骗。他结果确信:崇信真理会被列为错误和偏见,真理在一切情况下不但远不是象它所假装得那样对人有益,而且如果认真加以推行,会把人类引向毁灭。

此外,如果让人们看到国王的本来面目,那么,使我们尊敬国王的所谓“有益的偏见”①就会很快消失;所以必须用奢侈和浪费把国王包围起来。这样,奢侈和浪费就被当成了荣誉的标志,因而也就成为人们渴求和羡慕的对象。这种想法虽然对于人类的道德和幸福具有致命的影响,但却是君主政权所积极培育的幻想之一。实际上,如前面所说①,道德感的第一要素就是热爱独立性。一个公正的人,首先必须按照周围事物的真正价值来加以评价。但是君主国家里的原则,却是要你把父亲当做最聪明的人,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②,并且把国王当做人类中至高无上的,因为他是你的国王。衡量智慧的标准,

已经不再是人本身,而是他的称号。乘坐八匹乳白色马牵引的御辇是应使我们尊重的人类最高标志。同样的原则,不可避免地适用于全国的一切阶级, 因此在君主政权之下的人们,就响往财富,换个环境,他们就会为了同样理由而想望美德。

我们不妨设想,一个依靠辛勤劳动才勉强维持温饱的人,由于偶然的机会,或者出于好奇,成为一次国王出巡的盛大行列的观众之一。他能够不在心里惊叹这个高贵的人物,并且自问:“什么东西使他同我之间有霄壤之别呢?”如果他竟然没有这种想法,那就证明这种腐败的制度已经剥夺了他的一切正义感。他的性格越是纯朴,越是率直,这种想法就越肯定会产生。我们对他的问题应该怎样回答呢?是社会的福利要求不按照人们的真正的功过来区别对待吗?不论他对这样的回答是否满意,难道他不会渴望得到人类有意给他加上无上光荣的那个东西吗(在这里是财富)?要他相信这种制度是正当的,难道不是要他把原来的是非感完全颠倒过来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请拥护君主制度的人老老实实地宣告:按照这种制度,社会利益首先要求颠覆一切道德真理和正义的原则。

① 参见伯克:《法国革命感言》。

① 参见本篇第二章。

② “对于养育你的人要比对我热爱得多得无以复加。”“他们的行为应该作为你的行为的榜样,你的想法的标准。”“正如孝道这个词所包含的,我们对父母所应有的尊敬乃是一种崇拜。”参见《一个家庭女教师的训导》第一卷。

抱有这种观点,我们不妨再回忆一下君主国家所采用的“国王永不会死” 那句名言。据此,我们就用一种真正东方式的夸张,来向这位低能的人物欢呼:“吾皇万岁!”我们为什么要干这个呢?因为国家生存是依靠他的生存的。法庭是以他的名义开庭的。他的政治权能如果停止片刻,那么联系整个公共事务的中心,就遭到了破坏。在这种国家里,凡事千篇一律:繁文缛节, 毫无内容。在 1780 年的暴动中,有人建议把贵族院的职杖送到通衢大道,想用它的出现所造成的恐惧来平定骚乱;但是有人说:如果这根职杖被暴动的人们无礼扣留,一切就都会弄成无政府状态。职务会陷于停顿;他们的纹章, 并且随着他们的纹章,他们的立法和审议的职权就会消失。当国家中的一切事情不是依靠正义、公益和理性而是要仰仗一块涂了金色的木头时,谁还能期待这个国家会有坚定性和活力呢?一个国家的人民被教导相信:如果他们失去一个普通人对他们的虚幻领导,他们的官能就会丧失感觉,他们的四肢就会完全脱节,那么这个国家的人民还能有什么自觉的尊严和美德呢?

最后,美德的最本质的要素之一,就是无所畏惧的坚定性;而对这种素质再也没有比君主政权的精神更有破坏力了。美德的第一个教训就是:不要畏惧任何人;而这种政体的第一个教训则是:要畏惧国王。人类的真正利益要求消灭人为的虚构的差异;而同君主政体不可分却是支持差异并使之空前的突出。一个人和一个最傲慢的暴君谈话,如果不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人和一个人在谈话,并且决不承认这个暴君的固有品质未曾加给他的优越性,那么这个人就完全不能具有一种光辉的美德。在君主政体的范围之内,能培养出多少具有这种美德的人呢?在一个全是这样的人的国家里,君主政体能够维持多久呢?消灭我们进步的一切障碍井铺平我们前进的道路,而不是虚构无数幻影把我们引向迷途,也不是用重重恐惧把我们包围起来使我们失掉活力,那才是社会智慧呢!

在一个君主国家里,美德从来没有受过多大的重视和尊敬。破坏美德的声誉乃是在朝之臣和国王们的意向和私心,而他们这种企图又往往颇为成功。在他们的概念里,美德是傲慢、犯上、难以驾驭。那些自认有美德的人们装出这付外表以图满足他们的卑劣性情和达到他们的秘密意图。在君主政体的圈子里,美德永远是为人们以可耻的不信任来对待的。那种肯定人类一切行动都首先出于利己的动机的哲学,以及人类各种美德的伪装,正是这种国家的产物①。表达正直和公益精神的言论,在我们中间为什么常常被当作伪善呢?并不是从来如此的。只是从凯撒篡位开始,这个暴君和他的党羽才著书立说,以图证明加图不过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伪君子②

此外,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一点是人们很少谈过的,却似乎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在我们关于正义的定义里我们曾经看到,我们对同胞所负的义务包括为了他们的幸福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以及为了满足他们需要所能提供的一切救援。在公众的裁判面前,我们自己的任何一点才能、任何一刻时间和任何一先令财产,我们对之都不能不负有责任,我们都不能不贡献给公共利益的总库。这一切,都有一种最好的而且是最高尚的正义所要求我们选择的使用方法。但是,这个原则在人类生活的奢侈豪华上有多大的影响呢?

① 参阅罗歇富科公爵阁下所著《格言集》,艾普里先生所著《论人类美德的伪装》。

② 参阅普鲁塔克所著的传记《凯撒和西塞罗传》中的《西塞罗致阿提库姆的书信》第十二卷第四十、四十一函。

在奢侈品中有多少经得起检验,在经过审核以后可以证明是使用我们财产的最好的对象呢?成千上万的人必须从事最繁重的和永无休止的劳动,却使得一个人可以逍遥自在地把能使广大群众获得安乐、闲暇从而获得智慧的一切东西都花费掉,难道这是常有的事吗?

谁要常常拜望奢侈的人,谁就会很快地沾染上奢侈的恶习。对于豪华的虚饰习以为常的大臣和君主的侍从们,就会看不起为穷困的乌云所遮蔽了的美德。美德和才能也许要求受到尊重,但是,对于当权的人的吹毛求疵的嗅觉来说,美德和才能如果似乎为贫穷的恶臭所笼罩,那么美德可以抗声申诉, 才能可以要求获得青睐,完全都属徒然。就连豪奴也知道怎样把不幸的美德, 从侯门前赶开。

我们就在这里听到了在君主政体的一切巢穴中不断地高声向我们宣示的一条教训:金钱是伟大的要素,缺乏它什么也抵偿不了。名位、人类所尊敬和重视的名位,是靠钱买的而不是挣得来的。富人不必费事去觅求,它们会自动送上门来。很少会看到有任何罪行不能用金钱来赎,有任何卑鄙龌龊的人格不能用财富来加以掩饰。所以,金钱就是你唯一值得追求的东西,只要能够得到它,使用什么阴险和怯懦的手段是无关紧要的。

诚然,有德才的人无需贵人帮助,而且只要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 他们对贵人的嘲笑是可以正当而有意识地报之以怜悯的。不幸的是,他们往往不认识自己的真正力量,而经常采取他们看到别人普遍采取的错误对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肯定会更幸福一些,但是一般的风气也许仍然不会改变。一般的风气是由国家政权的形式和精神所塑造的;如果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一般风气竟不再受这种模型的影响,它也就会很快地去改变它没有向之屈服的那种政权形式。

从贪心过分的爱财和贪财所产生的罪恶,的确如此明显,已经成为我们经常感叹和埋怨的对象。我们的目的是要研究一下,这些罪恶在君主政权之下发展和严重化的程度。君主政权这种制度的实质就是要把大量的财富积聚到一个人的头上,并且要把豪华的虚饰确立为受人礼遇和尊重的手段。我们的目的是要研究宫廷的奢侈和宠臣的柔顺,那种同君主政体分不开的体制, 即把赞许和美言都当作可以收买的,个人去贿赂政府骗取恩宠、而政府去收买个人骗取拥护的体制,对于人类道德的提高为害到何等程度。只要宫廷的万变不离其宗的实践仍然是结党营私,只要结党营私的趋向依旧是压制贤才和打击美德,是用狡猾代替真诚,用奴颜婢膝代替强项不屈,视缺乏骨气和自私高于天真坦率,并且宁愿研究贵人名禄而不愿考虑普遍福利,只要是这样,君主政体就始终是人类真正利益的最恶毒和最凶残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