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梁作乱

东魏乘胜收复失地,即令萧渊明遣使述高澄欲“更申和睦”之意,企图离间梁、侯,坐收渔利。此时侯景亡师失地,身价大减。太清二年二月,梁与东魏间开始协商议和事宜。侯景慑于南北复通,“不免高氏之手”,驰启固谏数次,未纳;又向萧衍求与南朝高门王、谢结婚,被梁主拒绝。侯景恨怨,反心更炽。为摸清萧衍真实态度,他诈作东魏书信,言以萧渊明交换侯景。萧衍堕计,复信“贞阳旦至,侯景夕反”,弃卖侯景。既已进退失据, 侯景遂破釜沉舟,在寿阳募军聚众,更新军械,秣马潜戈,侍机反梁。并暗结早就觊觎皇位的梁临贺王萧正德,密约事成后拥正德为帝。准备就绪后, 八月,侯景以诛长期沆瀣一气、奸佞骄贪、蔽主弄权而为时人所疾的中领军朱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右卫率陆验等“三蠹”为名,在寿阳起兵反梁。

梁后期,无论是经济、军事,还是阶级矛盾、统治阶级内部矛盾诸方面, 早已危机四伏。因北魏东西分裂,无暇顾及江淮,萧衍见边境安宁,囊弓戢矢。政躬多暇,竟溺陷释教,废弛朝纲。士大夫上行下效,争尚空谈,不习武事,文恬武嬉,奄无生气。武帝长斋事佛,自奉仁慈,对王侯官吏多有宽纵。他们作恶有恃无恐,乃至白昼杀人越货,劫道行凶。地方官贪赎横行, 残民以逞,直至搜刮净尽方肯罢休。大同十一年(545),梁散骑常侍贺琛启陈时弊,言户口减落,长吏贪残,风俗侈靡,官场窳败,经济凋敝。他言辞直切,武帝恼羞成怒,严辞诘责,而又无可如何。梁朝阶级矛盾日益激化, 自大通元年(527 年)至侯景叛乱的二十二年中,梁朝农民多次揭竿而起,

参加者万人以上的较大规模起义就高达八次。少数民族的反抗也此起彼伏①。萧梁已酿成“人人厌苦,家家思乱”,“国有累卵之危,俗有土崩之势”的岌岌可危局面②。侯景起兵,及时准确地抓住了梁朝社会矛盾尖锐的重要症结。他传布檄文,直斥梁朝“割剥齐民,以供嗜欲”,疾呼“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陈词慷慨激昂,颇具煽动性。且起兵之初约束军纪,不使扰民,故而得到北兖州等地城人响应。

梁宗室诸王见武帝年老、朝多秕政,也不免隐生雄心。又见武帝舍嫡立庶,更激起诸王觊觎帝位。侯景南下正好提供了他们借勤王之机勒兵观变的机会。

侯景连下谯州(今安徽滁县)、历阳(今安徽和县),兵临长江。梁都官尚书羊侃建议据采石,袭寿春,迫使侯景进退失据,自然瓦解。但萧衍闭目塞听,盲信天险长江;麻痹轻敌,拒绝这一正确建议,放弃了主动攻击、消灭侯景的最佳战机。萧衍更万万没想到前太子临贺王萧正德会勾结侯景, 里应外合,竟委任正德负责建康防务。梁军布防混乱,疏于戒备,给侯景造成了可趁之机。十月下旬,萧正德派船数十艘,假借运荻草,自横江偷渡侯景及所部兵八千,马数百匹到采石。侯景轻越天险,直掩建康。江南承平岁久,罕见兵甲。侯军猝然出现,公私骇震,一片慌乱。两天后,侯军抵建康朱雀桁南,建康守将庾信、王质、萧大春、谢禧等均不战弃阵而逃。侯景未遇激战,连下东府城、石头城,屯军皇宫所在地台城之下。自此,水火兼用, 在三十余万陆续集结的梁援军环视下,连续攻城一百二十余日。

围逼既久,台城内粮尽疫行,军士煮弩熏鼠捕雀而食。饥疫死者“横尸满路”,“烂汁满沟洫”,后来仅剩二三千羸弱死守。侯景也渐粮饷不支, 又闻梁荆州精锐援军将到,遂谲诈求和以却援足粮。太清二年二月,与梁武帝歃血为盟停战。萧衍接受侯景的戢兵条件,割江右四州之地(南豫、西豫、合州、光州)予侯景,遣诸路援军返师,台城守卫也尽收兵甲。侯景及时补充军粮,缮修器械,休整军队。十余日后,毁盟重开战幕,悉力猛攻。三月十二日台城陷落。萧衍沦为阶下囚,五月饿死。侯景虚立梁简文帝。梁名存实亡。

侯景自寿阳起兵,奇袭建康至攻陷台城,历时仅七个月。他率不善水战的少量北军,越过长江,长驱直入,短期内一举摧毁梁朝,实属惊人。他的成功与萧衍昏谬愚瞽密不可分,但也反映出侯景战术灵活,判断准确、工于心计的指挥才能。侯景所以敢以处于劣势的少量军队,大胆攻敌,关键在于善于用奇。他料敌正确,充分利用敌人的弱点,抓住宗室伪饰勤王、顿兵不战和援军将帅惧战自保、互相猜忌,梁军士气泄沓、没有正面打硬仗的战斗力等有利条件,集精兵锐卒,攻敌要害,速战速决,化弱为强,未战已先胜敌一筹。

为达到奇袭目的,侯景巧辟蹊径。起兵前,先暗结萧正德作内应,故能悄无声阒,拱手越过长江,萧梁也因此失去最重要的战略屏障和心理优势。即使已兵扼建康咫尺的板桥,侯景还假惺惺地宣称起兵仅为诛权佞,无意问

① 据张泽咸、朱大渭编《魏晋南北朝农民战争史料汇编》第五卷《萧梁》部分统计,时间迄萧衍死时为止。并参阅朱大渭主编《中国农民战争史·魏晋南北朝卷》第 199 页。

② 《文苑英华》卷七五四·梁典总论。

鼎,以麻痹萧衍。梁布军尚未停当,侯景已轻骑简从,飞袭建康。萧梁猝不及防,受创凛然。

对陆续赴援的三十余万勤王梁师,侯景也从冷静的分析出发,决定自己的战术。他根据“外援虽多,各各乖张,无有总制,更相妒忌”;将不威严, 兵不整肃;或游疑观望,或闻风而逃;指挥系统紊乱不灵,嫌隙颇深实力大减等情况,断定梁王侯、诸将,无有敢撄锋铦,“竭力致死”,与己争一胜负者。大胆积极进攻,先发制人,挫敌锐气。太清二年十一月,侯景陈兵于建康覆舟山北,与绍陵王萧纶对阵。萧纶畏葸不战。日暮,侯景更约次日会战,佯退。安南侯萧骏麾军追击,侯景出其不意,陡然回师反扑,乘胜击破赵伯起等军。诸军皆溃,萧纶奔逃。侯景悉收辎重,生擒西丰公萧大春,安前司马庄丘慧、主帅霍俊等。梁军夺气、胆寒。太清三年正月,侯景再次主动出击。在青塘消灭了援军中坚韦灿军队,再一鼓作气与援军统帅柳仲礼决战。柳仲礼受伤,战败气馁,诸军愈加仓皇。侯景不失时机暗贿金镮,自此柳仲礼闭营不战,敛势冷观。援军戎幕清闲,掠民财产。侯景解除了后顾之忧,集中兵力,凌厉攻击台城。

军事强攻的同时,侯景双管齐下,成功地运用了政治攻心的战术。台城守军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南朝贵族官僚的奴隶。奴隶素居社会最底层,被视为生口,等同牛马。他们深仇蕴蓄,犹如满弩紧弓,一旦找到了爆发的契机, 就会转化成强大的战斗力。侯景在攻城中,宣布放免在南方沦为奴隶的北人为良,并不次任用,以重赏招引他们从军。朱异家奴逾城投景,侯景封为仪同,并令乘良马,披锦袍,往来城下,炫耀城内说:“朱异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仕侯王,已为仪同。”奴隶鱼贯偷出,趋降侯景,感激私恩, 愿为效死。故胡三省以为,萧梁虐奴,咎由自取①。显然,侯景诱募和抚纳奴隶,巧妙地分化和动摇了台城的抵抗力,有效地壮大了自己的力量。攻台城藉此而收意外之效。

太清三年二月末,侯景再施诳诈,又获成功。他利用萧衍久困疲怠,急欲偃兵的心理,投其所好,提出停战为盟。诱使梁军撤援弛备,自己抓紧储粮筹辎。然后骤然变计,劲卒精甲蓦然猛攻,昼夜不停,一举破台城亡梁。

建康之战充分体现了侯景战术灵活、用兵诡谲的特点。

入城后,侯景自为大都督、录尚书事、使持节、大丞相、王如故。掌握梁廷大权。他废萧正德为侍中、大司马。六月,杀萧正德。欲除梁诸藩后篡位,派叛军东进浙东州郡。太清三年(549)十二月,侯军陷会稽,尽有三吴。大保元年(550),侯景自为相国、汉王;十月,自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梁简文帝成其砧上之俎,萧梁有名无实。

侯景出身行伍,志大识◻。在久膺疆寄的戎军生涯中,养成了“反覆猜忍”,酷虐凶狡的性格。他有野心而无政干,生性暴戾嗜杀,不能真正收取民心,难于在南方站稳脚跟。故军虽锐勇,不能持久。

侯景初至建康,军令尚严,士卒不敢侵暴。及久攻不下,人心渐散,粮仓将罄,乃纵兵掠民。无论金帛菽粟,恣意劫夺。他令民筑土山攻城,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捶,疲羸者杀以填山,号哭之声惊天动地。城破后, 将病人与死尸聚而焚之,惨不忍睹。还在石头城立大舂碓,刑人或加◻杀, 或断其手足,刻析心腹,破出肝肠;他封箝民口,禁人偶语,犯则刑及外族。

① 《资治通鉴》卷一六一。

遣军攻浙东,他鼓励诸将破栅平城尽屠毋赦,以扬威名,故其将领专务焚掠, 杀人如芥。南方人民创痛巨深,仇恨侯军暴虐荼毒,“虽死不从之”。啸聚筑垒,亟起抗暴。南方土豪酋帅亦趁国土板荡,朝廷倾覆,风云际会,异军突起。他们凭藉私人武装,参与争夺最高统治权的斗争,成了后来平定侯景的主力,登上了南朝政治舞台。

侯景横逆衄践,江南经济文化遭巨大损失。梁都建康所在地扬州和邻近的东扬州向来富庶繁荣,为南朝财政所本。亟经摧燎,这一带的社会经济一落千丈。建康城焚掠后满目疮痍,残如荒郊。“户口百遗一二,大航南岸极目无烟”。由于战争中不能正常生产,大宝元年(550)又旱蝗相继,江南发生特大饥荒。百姓流入山谷江湖,以草根木实果腹,草木垂尽,饿殍遍野。就连富室豪家亦皆乏食,鸠形鹄面,坐怀金玉,奄奄待毙。江南千里绝烟, 人迹罕见,白骨成堆,高如邱陇,凋残颓废,一二十年后犹未克复。

萧梁文人学士逢此乱离,备历屯蹇而丧命者甚多,大量藏书亦于战火中毁佚。南朝文化受到空前浩劫,但部分文士北逃避乱,客观上给南北文化交流和北齐文化发展以一定推动①。

江南士族自东晋末开始衰落,至梁末已呈沉淫沉弱,生机殆尽之态。他们大多麇集于建康和扬州,因而在侯景暴风骤雨般的扫荡中,被屠戮略尽。皇室萧氏更是难逃灭顶之灾。侥幸身免的士族逃往江陵投靠荆州刺史萧绎, 喘息未定,遽遭西掳入关,没为仆隶,耕田养马。南朝士族自此一蹶不振, 成为强弩之末了。

侯景凭凌南土,东魏乘梁危迫中不遑顾及淮南,派辛术招携安抚,侵蚀入己。不费一矢,坐得全淮。西魏争城掠地也不甘示弱,先取襄樊,再占益梁,长江上游入其畛域。在军事、经济力量上优势陡增,以后北周灭北齐, 隋统一南北的契机遂萌。

侯军在建康和浙东肆虐,长江中上游萧梁荆、郢、雍、湘、益诸方镇却火并正盛。湘东王萧绎不急莽、卓之诛,先行昆弟之戮,结西魏翦除兄弟子侄,为自立清道。宗室自相鱼肉,无异是代侯景行师。大宝二年(551)闰三月,侯景遣军乘机西上。从此时起,侯景在战术上犯了以己之短击敌之长的严重错误。荆、郢虽交通便利,但多为水路,侯军不善水战,难于利用;侯景早已尽失民心,脱离建康根本,骤然难于驻足。他本应水、步两道,鼓行西上,直指江陵;或是身顿长沙、徇地零、桂,积聚兵粮,荆、郢皆可入其掌。但他自恃兵多将广,屡战屡胜,轻视梁荆州精锐。兵分五千守夏首,再分一万趋巴陵,另有一路指叩江陵。兵分势散,各路又未能协同默契。当前锋任约军与梁徐文盛军相接后,萧绎抽兵驰救,任约窘急。侯景率兵援任约, 四月,在西阳被长于水战的徐军打败。梁军一味逃窜惧战的颓势开始扭转。侯景急遣轻骑三百袭陷郢州,擒刺史萧方诸。徐文盛等军心大乱,奔归江陵。梁将王僧辩受命拒侯景,在巴陵(今湖南岳阳)沉船靡旗,伪装将遁。侯景中计,昼夜猛攻巴陵、数旬不克。锐士尽于坚城,士卒饥于米菽,军中疾疫蔓延,死伤大半,侯军战斗力大损。六月,赤亭大战中,梁将胡僧祐和陆法和败擒任约,断侯景一臂。侯景只得放弃经略江汉,退走建康。梁豫州刺史荀朗自巢湖出濡须邀击侯景,破其后军。梁军士气大振,转入战略反攻。因利乘便,沿流进讨。侯景丧师失将奔逃,船只前后不接。

① 参阅缪钺《颜之推年谱》,见《读史存稿》1982 年版。

回到建康后,侯景自恐不能久存,欲早逞为帝之心。八月,幽禁简文帝, 立豫章王萧栋,改元天正。九月,杀简文帝及其诸子。十一月,废萧栋自立, 改元太始,国号汉。

承圣元年(552)三月,梁江州刺史王僧辩军、东扬州刺史陈霸先军与侯景在姑孰和石头城北激战。侯景情穷势绌,率部下数十人遁逃。四月,在沪渎下海,北逃途中被随行羊鹍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