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若》思想。

虽然道安的研究范围很广,思想不拘一格,但是,他所侧重的却是《般若》。他在襄阳、长安的二十几年中,每年都要宣讲两遍《放光般若》,足见他对于《般若》的兴趣之浓与用心之专,因而道安思想的主要方面,必然也就在于《般若》。

道安在《道行经序》里说:

大哉智度,万圣资通,咸宗以成也。地含日照,无法不周。不恃不处,累彼有名, 既外有名,亦病无形,两忘玄谟,块然无主,此智之纪也。⋯⋯由此论之,亮为众圣宗矣。何者?执道御有,高卑有差,此有为之域耳,非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也;据真如、游法性、冥然无名者,智度之奥室也。(《祐录》卷七)

虽然语言是非常《老》、《庄》化的,但颂扬“智度”(般若)之深意,

仍非常明显的表现了出来。“万圣资通,咸宗以成”,“般若”之为义,真

① 此据《祐录》、《僧传》。汤用彤先生则认为:“安公之死,当在二月八日以后。”(汤《史》上册, 第 141 页)

② 此据《僧传》。汤用彤先生和吕澂先生,则均认为道安终年“七十四岁”(312—385)。卒年相同,生年上推两年(分别见于汤《史》上册第 140 页和吕著《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 55 页)。

③ 赵政(政,一作“整”),字文业,亦曾参与关中译事。致使时人把他与道安并称谓“使知释、赵为法之至”(《祐录》卷十、“未详作者”的《僧伽罗刹集经后记》)。“释”,即“沙门释道安”。“赵” 即“朝贤赵文业”。赵后出家,法名道整。

可谓大矣哉!其“执道御有、高卑有差”者,仍都囿于“有为之域”,而尚未入乎“无为”之境;只有“据真如、游法性”而臻于“冥然无名”之境者, 方才算是升入“智度之奥室”。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道安所谓的“据真如, 游法性”。“真如”而可以“据”之,表明道安所理解的“真如”,并不全同于《般若》之“性空”,倒是有点近乎大乘有宗的“真如”。至于所谓“游法性”,则亦即大乘有宗通常所说的优游于“真如性海”(“法性”和“真如”,原是含义相同而称谓小异的词汇),其意义与《般若》空宗的“性空”, 也有所不同。

般若波罗蜜者,无上正真道之根也。正者等也,不二入也。等道有三焉:法身也, 如也,真际也。故其为经也,以如为始,以法身为宗也。如者尔也,本末等尔,无能今不尔也。佛之兴灭,绵绵常存,悠然无寄,故曰如也。法身者一也,常净也。⋯⋯皎然不缁,故曰净也,常道也。真际者,无所著也。泊然不动,湛尔玄齐,无为也,无不为也。(《祐录》卷七:《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

“般若波罗蜜”,为“无上正真道之根”(“无上正真道”,亦即“无

上菩提”),可见“般若”是多么的重要。这里,道安又提出了“法身”、“如’、“真际”这样的三个逻辑范畴。

道安以“尔”训“如”,所谓“本末等尔”、“无能令不尔”,也正是所谓“法尔如是”(本来就是这样)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绵绵常存”、“悠然无寄”的释义。既谓“绵绵常存”,自非空无所有。正因为“绵绵常存”,所以才有“真如”可“据”。

道安以“一”和“常净”来训释“法身”;而且说,“皎然不缁”、洁然“常净”的“法身”,是“常道也”。可见道安所谓的“法身”,也非空无所有的。本来,在佛教思想史上,“法身”一词的含义,是有一个演变过程的。起初,小乘佛教,有时也讲“法身”,那指的是佛陀遗教,即以“法” 为“身”(这里,“身”,依止义);它和后来大乘佛教(尤其是大乘有宗) 所讲的“法身”,含义迥然不同。大乘空宗所讲的“法身”,和他们所讲的“真如”一样,指的就是“性空”。“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空”, 是空宗最高的逻辑范畴。但是,空宗所讲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说,宇宙万有,只有假象,都无实体,所谓“缘起有,自性空”。论现象, 是“缘起有”;论本体,是“自性空”。所以,空宗所谓的“法身”,同“性空”一词是同义语。而大乘有宗的“法身”,含义却又有所不同。它不再是指“性空”,而是和“真如”一样,指的是一种宇宙实体、世界本原的最高存在;而作为佛的“三身”(法身、报身、化身)之一的“法身”,则又不仅是一种神格化了的理性,而且简直是人格化了的天神(比如“大日如来”)! 可见,“法身”之义,在佛教思想史上的变化是很大的。两晋之际,“法身”, 曾经是佛教界的一个热门话题。不过,现在看来,当时人们关于“法身”的议论,只能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看法并不都是一致的。道安以“皎然不缁”的“常道”来训释“法身”,则道安所理解的“法身”,应该说是更接近于大乘有宗的含义。

道安以“泊然不动,湛尔玄齐”来训释“真际”(其实,“真际”和“如”、 “法身”,只不过是含义相同的不同称谓而已),其命意也很接近于大乘有宗的观点。

道安在襄阳、长安的二十几年中,一直致力于《般若》学的研究,用力最勤,智解甚深,而从上述资料中可以看到,道安在相当程度上是从“有”

的角度来理解《般若》的。推究起来,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主观方面,道安虽然也是世家出身,而且生逢乱世,尝尽了颠沛流离之苦,但是, 道安是一位事业心很强的人,在他的头脑里,“世纪末”的幻灭感,并不怎么严重,因此,《般若》经典所宣扬的那种彻底幻灭的“一切皆空”的思想, 对于道安来说,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因而他也就不大容易“如实”地去接受它。其二,客观方面,在罗什①还未译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即所谓《三论》(如果加上《大智度论》,则称《四论》)之前,人们是很难只从《般若》类经典中去完全理解“一切皆空”的真义的。而在这方面, 道安自也很难例外。道安的《般若》思想之所以并不完全同《般若》经义相符合,也正是这种情况的历史反映。于此也就可以想见,过去人们把道安说成是《般若》学说“六家七宗”中的“本无”宗的首创者,确乎是不大符合史实的。说道安有“性空”思想,是可能的,而说他有“本无”思想,就很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