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风度

陶潜所处的历史时期,是宗教思想弥漫的时期。这时,围绕着生死富贵的问题,不同宗教信仰的人,各有自己的看法。佛教中有人认为神不灭,就是说人的形体不存在了,他的精神还是可以永存的。道教中有人认为炼丹制药,可以白日飞升,化为神仙。这些都是唯心主义的观点。陶潜就这些问题写了三首诗,题为《形影神三首》。第一首是《形赠影》,诗曰: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第二首是《影答形》,诗曰: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此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第三首是《神释》,诗曰:

① 本节材料主要依据《宋书·隐逸·陶潜传》、《晋书·隐逸·陶潜传》、萧统《陶渊明传》。所引诗文见王尧编注本《陶渊明集》。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令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三首诗词意尚不能尽解,但大致说来,是否定了当时流行的各种说法,

提出了对生死应有的认识以及如何活着的问题。

诗的第一首是形对影的诉苦。它说,天地山川,都是永存的。草木霜露, 每年都按季节出现。人是最灵智的,却不能像它们一样,刚才还在世上活动, 一下子走了就不再来。要现实一点,只要有酒喝,就不必推辞了。这是及时行乐的思想,带着浓厚的颓废色彩,当然是不足取的。诗的第二首是影对形的回答,说,长生不可信,学仙的路走不通。我与你相遇之后,总是共同地悲哀和喜悦。在树荫下好像有暂时离别,在阳光下总是在一起的。这种共存也不是长久的,一下子就都消灭了。身子没有,名声也完了。还是干点善事, 可以留下遗爱,这不比喝酒好吗?!这种观点以立善代替第一首诗中所说的及时行乐,有所不同,但二者却同样不能正确解答当时所提出的问题。诗的第三首,是陶潜在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婉转地、不指名地批评神不灭论和修炼成仙的不可信,以及立善求名是脱离实际的,醉酒或可忘忧,却伤害身体。陶潜提出了有生必有死,一切都有自然的安排,要把自己解脱出来,纵深大化浪潮中,不喜也不怒,不要想得太多了。陶潜对生死问题的认识是实事求是的,也可说多少闪耀着唯物主义的光彩,但在如何对待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却落入命定论的牢笼了,这是一种唯心主义代替了另外一种唯心主义。

命定论的思想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悠久的发展过程。子夏所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曾为陶潜所引用,也可以说是陶潜命定论思想的概括。在陶潜的诗文集中,随时可以发现这种思想的流露。陶潜的名著《五柳先生传》、

《归去来辞》、《感士不遇赋》等文对这种思想表现得更为显著。应当指出, 陶潜的命定论思想并不是认为人在世上可以无所作为,而是要人不把得失成败放在心上,做好应作的事。因此,他给人以豁达的印象,有时还使人感到他清高。长期以来,他一直受人尊重,固然是因为他的诗写得好,同时还是因为他的作风好,给人留下了一个好的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