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洛阳
孝文帝继承太后遗志,重用汉族士人,在各方面进一步实施改革,全盘推行汉化。他模仿汉族王朝的礼仪,作明堂、建太庙、正祀典、迎春东郊、亲耕藉田,祭祀舜、禹、周公、孔子,养国老、庶老,允许群臣守三年之丧。太和十五年(491)十一月,他仿照汉人官制,大定官品,考核州郡官吏,他在考课诏中规定:“二千石官吏考在上上的,试充四品将军,赐乘黄马一匹; 考在中上的,委任五品将军;考在上下的赐给衣服一套。”同年冬天,设太乐官,议定雅乐,除去郑、卫之音;命中书监高闾与乐官讨论古乐,依据儒家六经,参照各国音乐志,制定声律。太和十六年正月,颁布五品诏,诏令规定:宗室远属不是太祖拓跋珪子孙和异姓封任的都降为公,公降为侯,侯降为伯,子、男不变。名称虽易,但品秩如前,公为第一品,侯第二品,伯第三品,子第四品,男第五品。又命令群臣议五行之次①,采纳秘书丞李彪等人的建议,以为晋承曹魏为金德,北魏应承晋为水德。四月,颁布新律令, 废除了北魏初年残酷的( 刑(车裂)、腰斩,改为枭首、斩首和绞刑三等, 把夷五族、夷三族等酷刑加以降等,夷五族降止同祖,夷三族降止一门,门诛降止本身。
孝文帝推行汉化最重要的措施是迁都洛阳。北魏长期都于平城,平城偏北地寒,六月风雪,风沙常起,当时有人作《悲平城》诗说:“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流行的歌谣也这样唱道:“纥于山头(今山西大同市东)冻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恶劣的气候环境,难以适应经济的发展;偏北的地理位置更不利于北魏对整个中原地区的统治,孝文帝决定迁都洛阳。为保证迁都顺利进行,孝文帝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 太和十七年(493)五月,他召集百官,宣称要大举伐齐,计划在南伐途中造成迁都的既成事实。在朝会上,他先让掌管宗庙祭祀、礼乐仪制的太常卿王谌占卜吉凶,一见卜得《革卦》,便高兴地说:“《革卦》的彖辞讲‘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没有什么卦比它更吉利啊!”群臣见状,不敢多言。任城王澄站出来反对,孝文帝发怒道:“国家是我的国家,任城想要阻挠用兵么?”拓跋澄反驳说:“国家虽然为陛下所有,但我是国家大臣, 知道用兵危险,怎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孝文帝才消了气,说:“各人谈谈自己的看法,这也没什么关系。”退朝后,他立即召见任城王澄,屏退左右,单独与澄计议说:“这次举动,的确不易。但国家兴自塞外,徙居平城,这里是用武之地,不能实行文治,今将移风易俗,实在难啊!崤函帝宅, 河洛王里,朕想趁此南伐大举而迁居中原,不知任城意下如何?”拓跋澄被提醒,赞同地答道:“陛下要迁居中原以经略四海,百姓知道这件事应当大庆才是。”孝文帝又担心地询问道:“北方鲜卑人的习俗好依恋旧土,如果
① 五行之次,即“五德终始说”,系战国时齐国阴阳家邹衍所造,它认为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土、金、水、木互为终始,周而复始,循环无穷,各个相袭的朝代也按此顺序进行统治。
迁都,必将惊惶不安,为之奈何?”澄果断地答道:“非常之事,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只要陛下拿定主意,他们还会有什么能为?”孝文帝一听, 兴奋地说:“任城,你真是我的张良啊!”六月,即刻下令修造河桥,以备大军渡河;并亲自讲武,命尚书李冲负责武选,选择才勇之士。七月,立皇子恂为太子,发布文告,移书齐境,声称南伐;下诏在扬、徐二州征集民丁、召募军队;又使广陵王羽持节安抚北方六镇,调发精骑。至此,准备基本就绪。
八月,孝文帝拜辞冯太后永固陵,率领群从百官,步骑百余万从平城出发南伐。命太尉拓跋否与广陵王拓跋羽留守平城,以河南王拓跋干为车骑大将军,负责关右一带的军事,与司空穆亮、安南将军卢渊、平南将军薛胤等共同镇守关中。临行之际,太尉丕奏请以宫人相从,孝文帝厉声斥责说:“临戎不谈内事,不得妄请。”大军列队出城,一路之上,阵容整齐,浩浩荡荡, 所过之处,秋毫无犯,经恒州、肆州,于九月底抵达洛阳。
时值深秋,阴雨连绵,大军就地休息待命,孝文帝则冒雨巡视洛阳故宫旧址,可眼前呈现的却是一派断坦残壁、杂草丛生的破败景象,他感慨系之地对侍臣说:“晋室不修功德,宗庙社稷倾于一旦,荒毁成这个样子,朕实在感到痛心。”说完,潸然泪下,吟诵起《黍离》诗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①吟到伤心处,侍臣们也跟着流起了眼泪。接着,观洛桥,临太学,观石经。在洛阳稍事休整后,又诏令六军继续南进。孝文帝身着戎装,手执马鞭,策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群臣们经长途行军跋涉,疲惫不堪,都不愿冒雨继续前进,于是纷纷跪于御马之前,磕头泣谏,请停南伐。孝文帝故意责问道:“庙算已定,大军将继续前进,你们还啰嗦些什么?”尚书李冲等人谏道:“此次举动,天下人都不愿意,唯独陛下要这样做;臣不知陛下违众南伐,究竟是为了什么?臣等敢以死相请。”孝文帝大怒道: “我方要经营天下,统一全国。你们这批儒生,屡屡阻疑大计。若再胡言, 当以军法从事。”安定王休等人又再三哭谏,孝文帝余怒未息,乃晓谕群臣说:“这次兴师动众,规模不小,动而无成,拿什么向后世表示?如果就这样班师,怎能垂名千载!若不南征,即当迁都于此,机不可失,诸位王公大臣以为如何?计议已定,不得旋踵。想迁都的站到左边,不想迁都的都站到右边。”话音刚落,安定王休等人一齐站到了右边。南安王桢等人见势不妙, 赶紧进言道:“古人说‘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今陛下若停南伐之谋,迁都洛阳,这才是臣等的愿望、百姓们的一大喜事啊!”群臣齐呼“万岁!”当时许多鲜卑大臣虽不愿内迁,但更畏惧南伐,故只得相从,不敢再提出异议, 遂定迁都大计。
李冲上言说:“陛下将定鼎洛邑,宗庙宫室不能坐在马上游行等待。愿陛下暂还平城,待臣下经营竣工,然后准备文物,御驾光临。”孝文帝果断地答道:“朕将巡察州郡,至邺城小停,开春即回,不宜返归旧都。”乃派任城王澄回平城,将迁都之事告谕留守百官,并意味深长地勉励他说:“今
① 《黍离》诗是《诗经·王风》中的一首诗。西周亡后,东周大夫过镐京,见到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不胜感慨,因作此诗。全诗共三段,这里仅录其一,大意是说镐京的故宗庙宫室旧基上长满了茂盛的禾黍, 诗人从这里缓步走过,心神不定,像是寻找什么,极为伤感。指斥了周幽王等统治者残暴无道,导致亡国的罪恶。
日真是所谓‘革’啊。王要尽力而为!”
孝文帝深知,群臣对迁都一事备有异同。一次,他问卫尉卿、镇南将军于烈:“爱卿意下如何?”于烈直率地答道:“陛下深谋远虑,非愚浅之人所能测。若说句心里话,乐迁与恋旧,不过一半对一半罢了。”孝文帝说: “你既然不表示异议,那就等于赞同,就是对迁都的支持。朕派你还镇平城, 留台政事一一托附给你。”
洛阳久经战乱,旧时宫室残破不堪,孝文帝驻跸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一有闲暇,常亲诣寺内,与僧侣讲论佛义。城东北有上商里, 殷顽民昔日所居之处,孝文帝改名闻义里,命朝士居处其中;朝士们迭相讥刺,不久竟纷纷离去。这年十月初,下诏征召司空穆亮与尚书李冲、将作大臣董爵共同负责营建新都洛阳;随后,率众北巡,自金墉西入河南,经虎牢城(今河南荥阳县汜水镇)至滑台(今河南滑县东),在滑台城东设坛祭庙, 把迁都的事情告诉祖宗。又命安定王休率领从官赴平城迎取眷属。十一月, 徙居邺城行宫。
任城王澄至平城,留守百官始知迁都,莫不惊骇。澄援引古今迁都史实, 多方开导,细加解说,众人无不折服。澄遂驰马南还邺城,孝文帝得到奏报, 十分高兴地说:“若非任城,朕迁都大业难以成功。”
正在这时,南齐秘书丞王肃自建邺降魏。王肃,东晋丞相王导之后,博学多通,才华出众,尤其通晓旧事。孝文帝闻王肃至邺,亲切引见,备问周至。王肃辞义敏捷,对答如流,又不失君臣之礼;当言及为国之道,乃引经据典,陈说治乱,侃侃而谈,深合孝文帝心意。孝文帝细心听纳,不断点头嗟叹,言谈之间,不觉 促席近前,丝毫不感到疲倦。王肃遂趁机言及萧齐危亡之兆、可乘之机,力劝大举南伐。自此以后,孝文帝南进之心转甚,对王肃也礼遇日隆,亲贵旧臣莫能相间,每每屏退左右与王肃单独谈论,有时谈至深夜而不罢。王肃也尽忠竭诚,无所隐避。自是君臣相得,如刘备之与孔明。时孝文帝方欲大兴礼乐,变革旧俗,凡朝仪文物,多由王肃主持制定。孝文帝十分器重这位汉族大臣,亲切地呼他为“王生”。
太和十八年(494)一月,孝文帝回到洛阳。中书侍郎韩显宗上书说:“听说陛下今夏将巡视中山。去冬陛下驻■邺城,正当农隙之时,犹比屋供奉, 百姓不胜劳费;况夏月正是收蚕割麦季节,农事极忙,百姓将何以堪命!且六军于酷暑中行军,恐生疾疫。臣愿陛下早还平城,既省各州供张之苦,又可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早日完成洛都营缮工程。”又说:“洛阳宫殿故基, 皆魏明帝所造,前世早有人讥讽他太奢华。现今营缮,宜加裁减。又近年以来,平城官宦富室,竞起第宅,以豪华相尚,宜因迁徙之机,设立制度,加以节制。”孝文帝看罢表章,连声道好,多所采纳。
三月,孝文帝北巡至平城,临太极殿,引见留守百官大议迁都。他晓谕群臣说:“朕将迁都洛阳,诸位大臣各人谈谈自己的志向。”燕州刺史穆罴首先出班跪奏道:“迁都事大,依臣愚见,不宜迁都。”孝文帝平心静气地问道:“你就讲讲不能迁都的理由吧!”穆罴振振有词地说:“国家北有柔然之冠,南有荆扬(指南齐政权)未曾宾服,西有吐谷浑之阻,东有高句丽之难。四方未能平定,国家尚待统一。以此相推,所以不可。况征讨四方, 需要大量戎马,如果没有马,怎能取得胜利?”孝文帝反驳说:“马常出北方,牧场设在代郡,何必担心无马?今代郡在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非帝王之都,正因这个缘故,所以要迁都中原。”穆罴仍不服气,接着非难道:“臣
听说黄帝都于涿鹿。以此说来,古代圣王不必都要定都中原。”孝文帝应声答道:“黄帝以天下未定,居于涿鹿;既定之后,也迁都河南。”尚书于果接着奏道:“臣不以为代郡胜过伊、洛之美,但自先帝以来,久居此地,百姓已安,一旦南迁,众人未必乐意。”平阳公丕以老臣自居,也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陛下去年亲率六军南讨萧氏,到了洛阳,派任城王澄至平城宣旨, 命臣等议论迁洛。初奉恩旨,心中惶惑。迁都大事,应当讯问卜筮,审定是否大吉,然后定夺。”孝文帝耐心地回答道:“周公、召公是古代圣贤,乃能卜居相宅,往营洛邑。今日没有这样的圣贤,占卜又有什么益处!况且《左传》上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黄帝占卜不成功,贤哲天老也说是‘吉’, 黄帝听从了他的话,终至昌盛吉利,这样,具有全德的人预计未来就比龟卜还正确。作帝王的以四海为家,或南或北,哪能常居一地!朕的远祖,世代居于塞外荒凉之地;平文皇帝开始都于东木根山,昭成皇帝营建盛乐(今内蒙呼和浩特市)新城,道武皇帝又迁都平城,朕为什么就不能迁都中原?”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前怀州刺史青龙、前秦州刺史吕文恩等虽仍抱着顽固态度,也都辞屈而退。第二天,孝文帝亲临朝堂,宣布诏令,部分迁都洛阳。
秋七月,孝文帝离平城继续北巡,临朔州,登阴山,观云川,视察怀朔、武川、抚冥、柔玄等军事重镇。所过之处,问民疾苦,贫窘、孤老之人分别赐以粟帛。九月中旬,返归平城宫,喘息未定,又颁行三载考绩之诏,临朝堂亲自黜陟百官,尚书令陆叡、左仆射元赞、尚书于果、散骑常侍元景、中庶子游肇等十余人,因不能尽职尽能、犯颜直谏,或解任、或降官、或削夺俸禄,并当面列举他们的过失,依法而行。吏部尚书、任城王澄居功骄傲, 也被解除少保之任。孝文帝又意味深长地对陆叡说:“鲜卑人每每讲‘鲜卑习俗质朴粗鲁,何用知书!’朕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真不是滋味。现今知书的人很多,岂能都是圣人,就看他学不学啊!朕亲政九年,对百官实行三载考绩,复兴礼乐,志在移风易俗,开导亿万百姓。朕为天子,何必要迁居中原!正是想让你们的子孙后代逐渐接受好的风俗、博见多闻。若是永居代北, 再碰上不好文的帝王,那就不免要面墙啊!”陆叡假惺惺地答道:“确实如圣上所言。匈奴人金日c 不入汉朝作官,怎能七世知名。”孝文帝听罢甚为高兴。
十月,以太尉、平阳公丕为太傅,录尚书事,留守平城。孝文帝拜辞太庙,奉迁祖宗牌位,从平城出发,经邺城,于十一月下旬回到洛阳。为清定流品,他以清河大族、尚书崔亮为吏部郎,负责选举;为解决迁洛后战马缺乏的问题,他命后军将军宇文福巡视牧地,选定洛阳稍北的河南孟县一带作为新牧场,取名河阳牧场,每年从河西走廊的河西牧场将大批牲畜先徙牧并州(今山西一带),再步步南迁到河阳,这样可使牲畜渐习水土,不至死伤。河阳牧场常年畜养戎马十万匹,杂畜无数,以宇文福为司卫监,专事管理, 致使牲畜蕃滋,略无耗失。
随着迁都的进行,大批鲜卑人源源不断地涌入内地,北魏政府又面临着许多新问题:鲜卑人的习俗是编发左衽,男子穿袴褶,女子衣夹领小袖,多数人不会说汉语,这些都不符合中原的习俗;且新迁之民初来洛阳,居无一椽之室,食无担石之储,不擅农业,人心恋旧。如不及时解决这些问题,将会严重地阻碍各民族之间的交往和经济文化的发展,不利于北魏政权的巩固。在王肃、李冲、李彪、高闾等汉族士人的支持下,迁洛之后,孝文帝立
即着手改革鲜卑旧俗,全面推行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