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 石油致富,沙漠建国

即使今天,沙特阿拉伯仍未向国民征收所得税,

超过一半的劳动人口是外国人。

煤、铁路、汽轮在19世纪所扮演的角色,到了20世纪由石油、汽车、飞机取而代之,它们成为动力的来源和进步(与恐惧)的象征。事实上,全球石油消耗量超过煤消耗量,乃是1965年后的事,如今,煤仍占全球能源蕴藏量的重中之重。但早在石油成为全球主要燃料许久以前,它就被用来制造煤所未制造出的东西:国家。

产油国(如今谁还提产煤国)里最重要的成员,大概非沙特阿拉伯莫属。而沙国的诞生过程,处处惊奇。

审视两百年前(或更早之前)的阿拉伯半岛,可以很清楚看出日后统一这地区的力量可能来自何处。半岛西缘(濒临红海)的长条形地区,名叫汉志(Hijaz),住着半岛上最多的人口,穆斯林圣城麦加、麦地那(Medina),都在这里。第二个可能的地方是半岛东缘名叫哈萨(Hasa)的地方,其上住着富裕的印度洋商人。至于极干燥又贫穷的半岛中部地区,包括沙特族(Al Sa’ud)阿拉伯人的根据地迪里耶(Dir’iyyah),其一统半岛的可能,则照理小得多。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虽将半岛中部纳入版图,实际上几未费心治理,因为该地能带给他们的肥水不多。阿齐兹(Sa’ud ibn‘Abd al-’Aziz)与该地区的瓦哈比教派(Wahhabi,主张谨守传统教规的伊斯兰教派)结盟,1803年带领一队贝都因(Bedouin)士兵进入麦加时,奥斯曼人确曾予以关注。凡是他们所认为会危及正统伊斯兰教的“创新”作为,他们一律禁绝(但对数百万教徒而言,这些是正常的伊斯兰仪礼)。他们还挑战奥斯曼人作为圣城保护者的角色。但人口更多、更富强的埃及派出部队,很快就将这支贝都因部队赶出麦加,且进而劫掠了沙特阿拉伯人的根据地。沙特阿拉伯人、瓦哈比教派第二次联手扩张,转向东方,结果,1891年,仍以落败、流亡收场。在这期间,全球局势的长期走向(特别是人口日增和土地利用日趋集约),无疑有利于农民和城居者,而较不利于游牧民族。从当时情势看,沙特阿拉伯人崛起的时机似乎已经消逝。

不久后,英国人带着充沛资金到来,补助奥斯曼帝国边陲地区的地方统治者。他们似乎不看好沙特阿拉伯人,因而,最初将扶植目标锁定卡塔尔、科威特、巴林和其他沿海国家,大抵上忽略阿拉伯半岛内陆地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才改弦更张(于是而有“阿拉伯的劳伦斯”时代)。但这时候,已于1902年从科威特流亡返乡的伊本·沙特(Ibn Saud,1880—1953),展现了他的政治、军事才华,充分利用英国所发的小笔薪给和奥斯曼帝国瓦解后的政局动荡,在1925年再度征服一百多年前他的先祖曾短暂掌控的地区,包括圣城麦加。他向英国承诺不危害英国在伊拉克、约旦的较重要利益,借此在隔年得以令英国承认其王国;其他大国跟进承认。

但沙特阿拉伯人的统治,在某些方面,和1803年一样脆弱。他们规避民族主义,代表瓦哈比教派实行君主政治,而他们的宗教执法者很不得民心,甚至激起伊本·沙特底下之贝都因人部队的叛变。(英国皇家空军协助镇压,骑马战士在沙漠上的机动优势,终究不敌飞机的空中制压。1930年,叛变者向英国人,而非向伊本·沙特,投降。)在这同时,英国已撤回对伊本·沙特的补助,仅留给他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即向赴麦加朝圣的信徒(和随之而来的商人)征税的收入。经济大萧条期间,一年一度的朝圣客少掉八成,这个新国家几近破产,而且这时该国仍没有行政官僚机构可言,收入大部分流入王室,以及用来赠予重要支持者,以维系他们的效忠。无力再进行这类赠予,国家岌岌可危。

然后,石油拯救了沙特阿拉伯。当时,大部分工厂、火车头、货轮仍靠煤提供动力,石油则是汽车、飞机、大型高速军舰的燃料,因而成为军队必需品。加州油田产量开始下降时(约1920年),美国地质测量局宣布石油供应即将不足。探勘活动大兴,加州的标准石油公司和盎格鲁-波斯石油公司(Anglo-Persian Oil Company),向沙特阿拉伯争取在其境内的探勘权。美国人提供的预付款较高,1933年伊本·沙特将探勘权给予美国公司。1938年开始量产上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该王国受美国保护。1945年,国家岁入已增加八倍,几乎全拜石油之赐。自此,财源滚滚不断,美国(1945年时已是全球首要强国)继续保障其安全。(1970年代之前,美国进口中东石油甚少,其西欧盟邦则进口得多。)

沙特阿拉伯的国家地位自此屹立不摇,而这几乎全建立在来自外国人的收入(先是英国补助,继而是朝圣客,接着是石油公司)、外国的承认与军事支援,以及(在命脉所在的油田和其他地方的)外国工人之上。即使今天,沙特阿拉伯仍未向国民征收所得税(许多国民还领取政府津贴),超过一半的劳动人口是外国人。

这一发展过程,处处叫人惊奇,至少,凡是认为民族国家的建立乃是靠动员本地族群才得以成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1950年代初期,美国人经营的阿美石油公司(Arabian American Oil Company/ARAMCO),员工数是沙国政府公务员的五倍之多,该公司除了经理石油业务,还替沙国建造了许多基础设施。外籍员工住在一个据说类似加州贝克斯菲尔德市(Bakersfield)的“美国人聚居区”里,与大部分当地人几无往来。理论上,这让美国人可以照自己的方式过活,而不致与受瓦哈比教规严格规范的社会起冲突。(事实上,这道围篱时有漏洞。例如阿美石油公司自营电视台,让美国人能观赏自己喜爱的节目,同时不让沙特人收看到。但可想而知,当地人想出办法接收该频道的信号。更严重的是,“美国人聚居区”与隔壁“沙特人聚居区”,生活环境差异极大,引发极大民怨。)沙特人民既不提供国家基本税收,也不提供基本劳动力和基本国防兵力,因而统治者几未受到人民要求政治权的压力。没有缴税,就没有议会代表权,有人或许会这么说。

1971年起全球油价的暴涨暴跌,起初突显了这些情势,继而开始改变这些情势。1971—1974年,沙特的国内生产总值,随着油价的飙涨,增长了四倍,而浩大的开发计划(其中许多策划于1960年代)开始陆续落实。人口急速增长,教育补贴和其他补助费用大为提高,进口品(其中许多与瓦哈比教派的清规格格不入)大量涌进;在某些人民眼中,这个王国变成必须着手予以改变的政治势力,民智较开的老百姓开始提出新要求。石油业本身遭收归国有,然后,1980年代,油价崩跌,根据1970年代的经济条件施行的社会福利措施,还有王室的生活豪奢,造成预算捉襟见肘的长期问题。这问题,加上激烈的文化对立、邻近国家的战争、对美国驻军的日益不满,使得沙特阿拉伯迈向“正常”国家(以税收为财政基础,士兵来自平民百姓)之路,可能会崎岖而坎坷。但至目前为止,外国人和他们所钟爱的碳氢化合物仍在,因而,沙国的未来可能还会有更多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