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富裕一如波托西

矗立在这严酷不毛之地而偏处一隅的高峰，

最终影响了数百万人和历史的进程。

在南美洲内陆深处，从利马骑骡子要十个星期才能抵达的地方，矗立着约四千八百米高的里科峰（Cerro Rico），该峰四周荒凉、酷寒而贫瘠。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却成为世界的中心。数万人涌到这里，建立了波托西城（Potosí）。殖民时代的南美洲自此彻底改观，世界经济随之改变。矗立在这严酷不毛之地而偏处一隅的高峰，最终影响了数百万人和历史的进程，因为那是座银山，有史以来所发现的最丰富的银矿母脉。

印加人已用燧石镐开采波托西银矿，将采得的银用于神庙和首饰。他们不想将这秘密告诉征服他们的西班牙人，但1545年时，西班牙人知道了这座山。

最初，西班牙人运用印加技术和印第安人力。由于有四条蕴藏量惊人且接近地表的矿脉可供开采，这办法相当成功，维持了约二十年。但贪得无厌的西班牙人，很快就将这些易开采的矿脉采光。波托西的繁荣看似就要来日无多。

西班牙技术挽救了这危机。1570年代，在总督托莱多（Viceroy Toledo）的指导下，生产技术有了革命性变革。1565年在秘鲁的万卡韦利卡（Huancavelica）发现了丰富的水银矿，西班牙人得以利用水银从矿砂里抽离出银。

但矿砂的含银成分愈来愈低，因而首先必须予以压碎。有钱商人和政府官员投入数百万比索的资金，建造了纵横交错的水道。为确保在这干燥地区整年有水，他们命人建造了四个大蓄水池，然后通过总数达三十个的水坝、地道、运河，将水送到压碎厂，提供这些厂所需的水力。

同样重要的是，这位总督还解决了严重的劳力短缺问题。劳力短缺，源于波托西远离人类聚落，且秘鲁、玻利维亚的印第安人无意为工资而卖力。印第安人偏爱仅足温饱、实物交易的经济。托莱多于是根据印加人的徭役（mita）传统，制定了强征劳动制度，自此，印第安村落得提供一定数目的男丁给西班牙殖民当局，供作采矿人力。

西班牙人早早就得动用公权力强征民工，因为印第安人害怕危险的采矿工作。矿工一周六或七天，在闷热又灰尘漫天的地道深处工作，有时得爬长达两百五十米的梯子，将约二十三公斤重的矿砂背出矿坑，坑口刺骨的寒风迎面袭来。为逃避徭役，有些村落向政府官员贿赂。如果贿赂不成，必须提供男丁，男丁离村前，村民先替他们举行丧礼。丧乐哀凄，很切合气氛。一名刚抵达波托西的神父，见到步履维艰走过的矿工，大为震惊：“我不想见到这地狱景象。”

避不开徭役的印第安人，长途跋涉到波托西，在那里待上一年。矿场要用上一万四千至一万六千名印第安人。已结婚的男丁，往往是全家人陪同到波托西，以提供其食物。1650年时，有约四万名印第安人住在波托西郊外。但这只是该城人口的四分之一。

这座偏远不毛的山峰，催生出当时美洲最大的城市，甚至是世上最大的城市之一。1600年，可能有多达十六万人住在波托西，使它的规模和阿姆斯特丹、伦敦或塞维利亚[28]相当。据1570年代一位实际目睹而大为吃惊者说道，“每个小时都有新的人受白银气味的吸引而到来”。

但波托西庞大的人口里，只有约一成五在矿坑工作。其他人是来此赚这些矿工的钱。这里有数百名木匠、制帽匠、裁缝师、编织工、厨师。经营铸币厂的政府财政官员，严密监视此地的活动。多明我会、方济各会、耶稣会修士竞相传道，招揽信众，一座座华丽教堂随之兴起。这不是又一座漫无节制扩张、尘土飞扬的新兴城镇，而是根据整齐的西班牙棋盘式格局所建造，城中心的石造建筑栉比鳞次，沿着至少三十个方整街区边缘分布。

（Theodore De Bry）

但波托西当然也有酒馆、赌场，以及根据某项统计，一百二十名妓女。城内有约三万名短暂居留者，因而暴力和帮派械斗司空见惯。1585年，一名恼火的法官抱怨道，波托西是窃贼的渊薮，“拥有这世上最难搞的那种人”。

大批人涌到这偏远地方，只因为有百余年时间，这里是南美的经济中心和西班牙世界最繁荣地区之一。由于拥有世上最多的白银，波托西的物价也是当时世上最高。这吸引了商人前来，因为该城周遭环境不适于人居，所有粮食和货物都得进口。

薪资微薄的印第安人，不大买得起进口货，但买进许多马铃薯、玉米啤酒（chicha）、古柯叶。节日时，印第安人狂饮玉米啤酒，以致波托西街上出现“一道道细细尿流”。印加帝国时期，古柯只有贵族可享用。但在西班牙人治下，古柯变得较“平民化”，数千名工人咀嚼古柯叶以抑制饥意，提神醒脑。古柯来自一千公里外的库斯科（Cuzco），定期由五百只骆马组成的驮畜队运进波托西。这座采矿重镇需要十万只骆马，以满足其运输需求（城里的气味不难想象）。

西班牙化的城内居民，物质需求远比原住民大，进而使波托西成为一复杂国际贸易网的中心。葡萄酒来自智利、阿根廷，骡、牛、小麦也是；布料来自厄瓜多尔。巴西提供黑奴。波托西的有钱人家也渴望拥有法国帽和丝绸；佛兰德挂毯、镜子、网眼织物；日耳曼刀；威尼斯玻璃。这些货物不只通过合法的西班牙船经塞维利亚、巴拿马运来，还通过避开商业路线的走私贩子带进来。当时有所谓的perulero，即到西班牙直接进货，但回程时避缴高昂船税和国王税的利马商人。他们与法国、荷兰、葡萄牙贸易商一道坐船，将货物在阿根廷的拉普拉塔（Río de la Plata）卸下，然后走陆路运到波托西。波托西所产的银，至少有四分之一经这些非法路线流出。

（Theodord De Bry）

波托西的贸易网还远及太平洋彼岸。秘鲁商人将银运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Acapulco），一部分用以换取墨西哥的可可和胭脂虫红，但大部分换取亚洲商品。马尼拉大帆船从阿卡普尔科出发，将里科峰的白银运到西班牙人所掌控的菲律宾，而菲律宾是国际贸易中心，有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印度和波斯地毯、来自马六甲的香水、来自爪哇的丁香、来自锡兰的肉桂、来自印度的胡椒，在此集散。在塞维利亚或伦敦或阿姆斯特丹可买到的东西，在波托西也可买到，但价钱高得多。但既然拥有一座银山，价钱、距离、困难，也就不是问题。波托西将全世界带到它那里。波托西的富裕，名闻遐迩。“富裕一如波托西”成为最终的梦想。

然后，银矿告罄。经过百余年的繁荣，矿砂品质愈来愈差，生产变得较难，迫使矿场一家家关闭。1800年时，这座一度和欧洲任何大城不分轩轾的繁华大都会，已几乎和鬼城无异。而曾竭力将最精致、最奢侈的货物送往这偏远地方，以满足该地矿工需求的外部世界，也遗忘了波托西。但波托西的遗产已重画了世界地图，已促进了世界经济。波托西与墨西哥的银，激起了英国、荷兰、法国的贪婪念头，使他们开始去抢夺和仿效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