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拒绝本土化：贸易商侍臣时代的结束与公账开销

西方贸易商或殖民官员住在山丘上的独栋房子里，

生活习俗一如在母国，竭尽所能不沾染当地习俗，

犹如做分类账时收入、开销绝不相混。

企业总希望管控员工的公账开销，但也一直难以如愿。事实上，17、18世纪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今日跨国公司最受公认的前身之一）发觉，要让员工理解这点难上加难。当该公司的会计开始不愿核销某些请款项目，例如驻马德拉斯（Madras，今金奈）代表处处长庄园喂食园中老虎的请款单据时，他们所要执行的规定，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事实上，他们是在建立一种现代的企业管理方式，这种方式在当时骇人听闻。最后公司针对种族、清廉、优秀英格兰贸易商的名誉，提出一套包罗更广泛的观念，然后把上述新观念夹带其中，才让员工接受。

英国东印度公司迥异于从前之处，还在于它是具法人地位的公司。在这之前，经商触角遍及遥远异地的商号，虽然不尽相同，但都属于合伙企业，因此，商号派在遥远城市的代理人，有权分享商号的获利。即使他不是合伙人，通常仍关心商号的长远发展，或至少在意自己在故乡的名声。（例如华商家庭常派年轻侄子或仆人到海外经管业务一段时间；只有在海外有相当绩效，他们返乡时才能出钱入股，成为商号合伙人，也只有这时才会替他们撮合婚姻。）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员工鲜少持有公司许多股份，有足够资金那么做者，通常不愿跑到印度找发财机会。因此，该公司的新组织形式激化了其与地方代表的潜在冲突。

但更重要的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与荷兰、法国、丹麦、其他欧洲国家同性质的公司）不只是具法人地位的公司，它有法律依据可垄断从亚洲回销母国的进口商品，且获得特许，可以在其他市场寻找专卖商品或独家垄断收购市场，如有必要更可动用武力以达成这目的。事实上，一家公司若眼前得支应庞大的预付成本（除了较例行的经营成本，还包括建造要塞、提供武装护卫舰以保护其船只免受其他欧洲强权攻击之类的成本），多多少少也得在其他地方寻找专卖商品，将其武力用于攻击以协助弥补预付成本。但这把该公司推往两个相互矛盾的方向，最终同时葬送了现代的企业经营观和殖民政策的发展。

另一方面，欲维持垄断地位，就得让该公司的地方代表在运用公款疏通、笼络当地官员上，有极大的自主权，比如巴结国君以取得有利可图的当地特许经营权，拉拢当地贸易商和贵族（两者往往是同一人）以取得公司所想要而掌控在他们手中的商品，动用武力和找当地有权有势者（在某些地区这类人可能比在位的统治者能提供更有利的交易），都需要地方代表有这样的自主权才能办到。因此，成功的贸易商也必须是将领（懂得带兵打仗）和侍臣（懂得巴结奉承，广结人缘）。金奈那位地方代表拿他所养老虎的饲养费报请公账时，无疑认为养老虎是为了让自己够体面，以便打入他必须打交道的官场，因而饲养老虎的开销当然要由公司支付。信仰基督教的贸易商娶当地印度女子为妻（尽管在老家已有老婆），赞助宗教意味浓厚的当地文化活动，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事，他们这么做不只是为了自己高兴，还是为了融入当地社会，以利公司业务的推行。英国东印度公司开业后的前一百年左右，伦敦显然认同此点，认为深深融入当地社会乃是做生意所不可或缺。

但另一方面，从事远程贸易，特别是一心追求垄断的贸易，得牢牢掌控这些职员。他们之中期盼光靠死薪水致富的人只占极少数，绝大部分人私底下还从事大量买卖以赚取外快，而这些业外活动，有些必然和为公司追求最大利润的目标相冲突。当派驻地方的代表和当地上层人士一起作乐时，伦敦也愈来愈猜疑那些代表心里是想着公司利益还是个人利益。

随着会计方法变得更为复杂精细，总公司开始想方设法对可允许的开销订定更为严密的规定，但只要员工想钻漏洞，再严密的规定都阻挡不了他们。只要懂得将某人的老虎、宴会服务人员诸如此类的名目，改以别的名目记在自己的开支簿里，即可避开规定。

因此，总公司面对鞭长莫及的海外员工，只得诉诸道德以加强管理。除了这些冷冰冰的金融规定，还愈来愈倚重更普遍适用的道德劝诫，希望让公司的驻外员工相信，如果和“本地人”走得太近，就当不成道地的英格兰人或苏格兰人之类。（在18世纪这些改变发生的同时，种族歧视心态开始深入欧洲人心，欧洲人更深信自己优于其他民族，更认同有节有礼的生意人应和放荡不羁的当地贵族有所不同，且这些改变还对这些观念的改变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到18世纪结束时，欧洲人已不再把所娶的当地女子称作“妻子”，而改称为“小老婆”，乃至“妓女”；在该世纪末的某些战争和经济恐慌期间，她们和与她们同住的男人，甚至不得住进有防御工事的欧洲人聚落。欧洲人仍继续款待当地上层人士，但愈来愈将这视为身不由己的憾事，愈来愈认为欧洲人若过度沉迷于此事，将可能斫丧其灵魂（和民族认同），从而更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会危及公司红利这一更为功利的看法。大贸易商抱持超越民族、国界的开放心胸，融入当地的贵族生活，这样的时代已近尾声；西方贸易商或殖民官员住在山丘上的独栋房子里，生活习俗一如在母国，竭尽所能不沾染当地习俗，犹如做分类账时收入、开销绝不相混，这样的时代则正要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