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聪明还不如交好运

哥伦布不小心撞进现代世界，

而当他发现那世界时，其实，

他并不认得那世界。

从小的学校教育就告诉我们，哥伦布是见识宏远的典范。他似乎是以一己之力把欧洲带离中世纪，推进现代。因为他的恢宏见识，理解了真实世界及其潜在的机会，眼光短浅的欧洲一跃成为世界强权，世界经济的主宰。但哥伦布真是历史上的伟人？真是克服无知与迷信、改造世界、敏于审时度势的欧洲企业家？

哥伦布是地中海经商世界非常典型的人物（意大利语本名Cristoforo Colombo，拉丁语名Christophorus Columbus，英语世界对他的称呼Christopher Columbus即源自拉丁语名，西班牙语名Cristóbal Colón，但后来他偏爱用Colón一名自称，未再使用Columbus一名）。身为热那亚毛衣织造工和贸易商的儿子，他14岁就上船出海，游历地中海许多地方。热那亚不只是新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里繁荣的贸易中心，还是非洲奴隶、黄金买卖的重镇。哥伦布会成为新大陆的第一个奴隶贩子，绝非出于偶然。他年幼就热衷于追逐财富，且算不上是爱财而取之有道的君子。他至少曾在专门劫掠船只的海盗船上当过一段时间的海盗。1476年他在葡萄牙海岸外遭遇海难时，正在洗劫威尼斯同胞。此后终其一生，他展现见风转舵的本事，为了个人利益，一再改变效忠的主子。

天意要让哥伦布通过海难，踏上全球最伟大的航海国家葡萄牙。当时的葡萄牙在制图、造船、航海上都已有长足进展。15世纪初起，葡萄牙人就已发展出速度快、易操控、大三角帆的多桅小帆船，绘制海图、天文图，发展航海仪器（例如用来测量纬度的横标仪）。推动这些进展的力量，不是来自对知识的抽象热爱，而是来自欲在传说中的非洲、东方市场发财致富的念头。哥伦布因缘际会踏上葡萄牙土地时，葡萄牙人已通过有计划的探索，发现大西洋上的马德拉（Madeira）、亚速尔（Azores）、加那利（Canaries）三处群岛，移民于那些群岛，且已沿着非洲西海岸往南航行超过西岸一半距离。

葡萄牙国内那股发掘未知、大胆远航的狂热气氛感染了哥伦布，使他有了西航的念头。他研究地图。更重要的是，他娶了马德拉群岛某岛屿（欧洲最西陲）行政长官的女儿。冲上岸的古怪鸟尸和树枝，当地的传说，鼓舞这个热那亚人更往西探索。

但他大胆西航的探险计划，找不到人资助。葡萄牙国王先前批准一次西航行动，失败收场，因此驳回哥伦布的构想。横阻在哥伦布面前的不是迷信，而是经验。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尔女王（Queen Isabel）欣赏哥伦布的坚定信念和风采，但因八百年来将摩尔人逐出伊比利亚半岛的大业正到最后关头，她无心他顾，因而也回绝了他的计划。哥伦布和他的兄弟转而找上法国、英格兰国王，依旧无功而返。

伊莎贝尔女王重新考虑后，决定召集一群专家，研究哥伦布的计划。部分为了保密，担心“商业间谍”刺探，他未详细透露他的计划。经过四年思考（非遽下论断），这群专家未接纳他的计划，但这不是因为女王身边的人全是无知、迷信的逢迎拍马之徒，认为地球是平的，担心航行到尽头会落入万丈深渊。

反倒是因为她那些学识渊博的顾问，断定哥伦布把地球周长估算错误，因而拒绝他的计划。这群专家深知地球是圆的，一如当时欧洲几乎所有知识分子所认为。至于哥伦布本人的见识，诚如他后来写给卡斯蒂利亚女王信中所说的，他计划的根据不是地图、天文学，而是《圣经》。比起那些否决他计划的顾问，哥伦布的见识其实比较落伍。他是深受宗教教义影响的中世纪思想家，根据《圣经》预言得出他所深信不疑的西航路线。他从经文里拾取线索，用较短的意大利里（而非较适当的阿拉伯单位）换算，因而计算出的地球只有实际的三分之一大。他推断往西两千四百英里可抵达印度地方[18]，但诚如今日所知，那里其实比较靠近美国的印第安纳。伊莎贝尔的顾问群深知前往印度距离太遥远，要替如此长的航程供应粮食和其他必需品有其困难，因而认为这一远航计划不可行。

葡萄牙国王再次召见哥伦布，再次讨论他的计划。这次依然无功而返，因为就在这个热那亚人来到王廷时，葡萄牙航海家迪亚斯（Bartholomeu Dias）也抵达里斯本，宣布他已抵达非洲的好望角。通往印度（即通往东方）的航道因此开启，哥伦布的探险计划随之失去价值。

最后，伊莎贝尔女王再度召见，哥伦布的信念终于有机会实现。这时的伊莎贝尔刚击败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最后根据地格拉纳达，一派志得意满，加以丈夫费迪南国王告之哥伦布所需的经费不算太大，改变了她的想法，因此，尽管对此计划能否成功抱有疑虑，她还是同意资助这次探险的大部分经费。

接下来就如大家所知，哥伦布率领三艘小船横越大西洋。离开加那利群岛三十三天后，他抵达巴哈马群岛。他不仅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因为对地球的大小认知有误），真到了那里也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他一心想要靠印度贸易发财致富，因而仍深信古巴就是日本（当时欧洲人称Cipango）。这些“新地方”的所有居民，由于他的误解，因此成为“印度人”（Indian，意译即“印第安人”）。此后十余年间，他再率探险队四度来这所谓的“印度地方”，航行过委内瑞拉、洪都拉斯沿海，在牙买加、西班牙岛、古巴待上很长时间，但到最后他仍坚信自己已找到“印度地方”。这个重画世界地图的人，仍抱持中世纪观念，认为世界是梨子状，汹涌的奥里诺科河（Orinoco River）是位于地球顶端、接近天堂处的四条河之一。这个将使世界经济翻天覆地的人，动机只是为了取得黄金以资助收复耶路撒冷的行动。哥伦布不小心撞进现代世界，而当他发现那世界时，其实，他并不认得那世界。有时聪明还真不如交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