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没有岛屿在风暴中：或者，中英茶叶贸易如何淹没太平洋岛民的世界

苏碌人昔日的秘密战友，这时已转向毒品贸易，

并运用世上最强大的海军，高举文明大旗，追捕他们。

拿鸦片换茶叶的贸易，在世界贸易史上或许不是较光彩的一页，却是颇为人知的一页。18、19世纪英国人迷上了中国茶，因而需要把东西卖给中国，以免一直陷于入超，但中国不需要欧洲任何东西。有很长一段时间，英国一径在将银币输往东方，但最终，国内要求停止白银外流的政治压力排山倒海而来，势不可当。

英国四处搜寻白银的替代品，最终找上可在他们的新殖民地印度大量生产的鸦片。最后，这一致瘾性作物畅销，解决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难题，却造成无数中国人染上毒瘾。1840年代，中国政府决意禁绝鸦片，引发鸦片战争，中国惨败，被迫开港通商，接受传教士传教和其他较难察觉的西方文化。

但事实上，事情非如此简单。英国人确曾找到可在中国销售的其他商品，而且中国对这些商品的产地有强大影响，且大部分是负面影响。

英国东印度公司所想卖给中国的欧洲商品，的确不大受青睐，例如英国羊毛在英格兰船只所停靠而位处亚热带的广东，就卖得不好。但英格兰贸易商并不笨，运来鸦片之前许久，他们就已发现中国人习惯从亚洲其他地方买进其他东西，包括鱼翅和燕窝（皆为高贵食材）、珍珠、特殊木材（特别是檀香木），以及较日常的产品，例如印度棉花（由广东附近人民纺成纱，织成布，然后往往再外销）和越南糖。但这些商品每样都有其难题。

棉花市场很大，却不易进一步拓展，因为中国所需原棉，大部分自产；蔗糖也是。另一方面，中国对檀香木的需求似乎永无餍足，因而檀香木的问题在于取得足够的货源。檀香树生长在许多太平洋岛屿上，但分布面积不大。当时对计划性永续林业几乎一无所知，因而欧洲船一发现产檀香木的岛（包括像夏威夷这样的遥远岛屿），即竭尽所能搜刮岛上的檀香木，直到便于砍伐的檀香树都砍光，即转移到另一座岛。一个又一个的岛，以此方式，被引进长距离贸易里，享有短暂的贸易荣景，然后旋即遭弃，而留下的往往是已严重受损的当地生态。事实上，若非后来鸦片贸易兴起，提供了销往中国的替代货品，这其中有些岛屿，很有可能被那些一心要让舶来品源源不绝输入的部落酋长给摧毁净尽（舶来品的输入提升了他们的威望）。在这同时，寻求鱼翅、燕窝、珍珠，寻找其他热带树所产的树脂，则造成更为怪异的结果。

问题出在这些商品无法人工栽培，全是自然野生，只能从海洋、丛林等险恶地方采集来。这些地方大部分位于丛林遍布的岛屿上或这些岛屿附近，即今日菲律宾南部和印尼东部诸岛上或附近。这其中任何商品，采集工作都危险、不舒服，且需高超本事（特别是潜水采珠）。这些岛屿和邻近岛屿都人烟稀疏，劳力短缺，利于工人讨价还价，因而，以英国人所愿意支付的工资，根本找不到足够的自由工人从事这工作。

就在这关头，苏碌苏丹国（Sultanate of Sulu）挺身相助。这是由几个岛所组成的王国，西班牙虽宣称据有这些岛，但这王国实际上享有独立地位。这苏丹已和西班牙打了许久的仗，一直在寻求盟邦（和资金）支持，以持续这场战争，因而极渴望得到英国的枪支、钱，以及可赠予其主要部众以兹笼络的各种舶来品（例如布和铜制品）。与西班牙人断断续续打了数十年的仗，已把这王国的两项专长（航海和劫掠奴隶），磨炼到神乎其技的地步。

身为穆斯林，苏碌人理论上不能以其他穆斯林为奴。但信仰基督教的菲律宾人和这地区许多本土宗教的信徒，倒是绝佳的猎捕目标，而且在苏碌社会，长久以来一直将蓄奴视为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和财富来源。通过英国人的关系，苏碌王国的热带海洋产品和丛林产品更容易打进中国市场，英国人提供的枪支则使该王国的军力更强，于是苏碌人掳人为奴的活动，在19世纪初期达到新高峰。

为防范奴隶出去采集丛林产物时逃跑，苏碌人祭出多项奖励措施，包括利润分红、晋升奴隶头头、最终获得自由之身。一个个由奴隶头头、奴隶、奴隶之奴隶组成的庞大金字塔状组织出现；掳人为奴从时有时无的威胁变成时时存在的严重问题。许多较弱的王国因此覆灭或成为苏碌王国的属国。西班牙人升高征讨苏碌王国的行动以为因应。战争打了许多年，西班牙人多尝败绩，但在1870年代，终于征服了这几座岛屿。

有人可能会不解，如果军力比西班牙强大得多的英国，支持这苏丹国的掳掠作为，西班牙人怎么会赢。这问题牵涉的情势在最后有了怪异的转折，即英国人一改初衷，转而在根本上支持消灭苏碌王国，尽管这王国卖给英国人所渴望的商品。1807年，英国国会立法禁止奴隶买卖，皇家海军基于职责得在世界各地协助执行这一禁令。因此，来自英国商人的需求，促成苏碌人四处掳人为奴，苏丹国却也因这一需求而成为英国政府眼中的不法王国。

如果英国东印度公司保住了它独占英国对中贸易的政府特许权，如果该公司未拿鸦片来抵销购买茶叶的开支，皇家海军说不定会抱持全然相反的立场。但该公司的独占权于1834年遭撤除，而在那之前许久，鸦片销售的畅旺，早已使珍珠、燕窝之类商品，在对中贸易所占的分量上变轻许多。在这同时，已在海上暴力方面练就一身功夫的苏碌人船长，乐于以海上劫掠为副业，而随着他们对中贸易的获利愈来愈微薄，海上劫掠对他们愈来愈重要，但无疑也因此使他们与马尼拉、新加坡或伦敦为敌。

19世纪中叶，他们成为人见人厌的贱民，而他们昔日的秘密战友，这时则已转向毒品贸易，并运用世上最强大的海军，高举文明大旗，追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