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福建人贸易网络

过去,在世界各地,

贸易都是通过同一故乡出身的人所建构的人际网络来进行。

贸易商都知道人际往来至关重要。在没有电信、没有可强制施行的商业法则、没有统一度量衡的年代,与你的伙伴、代理商、其他港口里的同行建立无关生意往来的关系,更为重要。因此,过去,在世界各地,贸易都是通过同一故乡出身的人所建构的人际网络来进行。同一地方出身,意味着彼此间有一些能令彼此信赖的相关之处,包括讲同样的方言,骂同样的脏话。过去,热那亚人、古吉拉特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但这时犹太人失去其共同“原乡”已久)和其他族群,散居世界各地,并将自己族裔所居的诸城市串联在一块儿。

以中国东南沿海省份福建为原乡的离散族群,是人数最多、最经久不衰的离散族群之一(1984年,福建晋江有刚刚超过100万的居民,海外已知侨民数却超过110万)。福建离散族群还有一非常特别的特色。大部分贸易性离散族群都住在城市,但福建人还送出数百万子民去别的地方开垦耕种,这些地方包括从中国内地到东南亚、加勒比海地区、加州等多处。但奇怪的是,这两种离散族群在19世纪末之前几乎彼此没有关联,而在那之后,两者大部分都受到西方殖民者保护。

福建长久以来多岩崎岖而人口稠密,因而,就如某中国官员所说,“人以海为田”。福建作为造船、渔业、贸易中心已有千余年。即使森林遭砍伐而使造船业转移到泰国之类的地方,福建人仍是东南亚主要的船运业者和贸易商。许多福建人还在东南亚诸王国和后来欧洲人在该地区的殖民地里,担任收税员、港务长、金融顾问。随着运输工具于19世纪变得更为便捷,这些网络更形扩大,例如前往加州淘金的华人,大部分不是来自贫穷、暴力最严重的县份,而是来自福建、广东省里有人侨居海外的县份,这些县的年轻人因侨民所建构的商业网络之便,得以了解海外的最新动态,并取得赴海外创业所需的资本。经营这些海外活动的商号,通常是家族性商号,他们很能善用那些人脉。为鼓励侨居海外的家庭成员努力赚钱,将一部分钱汇回故乡,他们常以返乡可娶个万中选一的美娇娘为诱因;有些孤苦伶仃的年轻男子则被委以艰巨的创业任务,并获告知只要事业有成返乡,就会正式成为养子。个别氏族往往专门从事特定种类的买卖,且将宝贵的经商技巧传授给氏族成员;个人资产、商号资产有时分际不明确,原本可能引发摩擦,但亲情和忠心大大降低了引发摩擦的可能。

在这同时,福建人中还出现农业性移民,散居于中国、东南亚各地。在这点上,老家同样扮演了挹注资源、协助创业的角色,重要的技能也可以转移到移居地。福建种甘蔗已有数百年,福建人将这作物(或种这作物的新方法)带到许多新地方,包括内地的江西、四川,台湾,海外的菲律宾部分地方、爪哇。事实上,福建人种甘蔗的本事名闻海内外,因而欧洲人还想方设法找他们到斯里兰卡、古巴、夏威夷等多个地方,替欧洲人所经营的蔗园效力。

只要有福建农工前往的地方,通常会有一些福建贸易商跟进前往,以提供同乡农工零售商品(包括合他们口味的米、辛辣调味品乃至鸦片)、信贷,协助他们汇款回家。但尽管华商团体在东南亚势力庞大,尽管当地有大片未开发的可耕地,尽管家乡地狭人稠,叫人惊讶的是,这两种离散族群并没有更紧密结合,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华商几乎未想过利用国内的劳力开发海外农地(但台湾的华商除外)。早在1600年时,马尼拉的中国城,规模就和日后1770年代时纽约或费城的中国城一样大,且附近有许多未开垦的农地,但乡间却未形成大型的华人聚落,原因何在?

有个简单但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中国政府不支持这类冒险事业。中国政府知道商业有助于维持华南的繁荣,但不信任那些离开中国这上国之邦而久久不归的人民。折中之道就是禁止人民待在海外超过一年,对贸易商而言,这只是些许不便(贸易商有时在待了两个贸易季后得动用贿赂才能返乡),但对农民则是很有力的吓阻,因为农民得在国外待上更久的时间,才能赚回远道而来所花的旅费,抱着大把钱衣锦还乡(离乡背井讨生活者大多希望如此)。

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中国政府无意对外殖民,致使海外侨民几乎得不到祖国的安全保障。暴力排华活动频频发生,清朝政府虽偶尔表态支持暂时居留海外的“好”子民,对于离开祖国更久的“坏”子民,却连表态支持都不愿。华侨最佳的自保之道就是逃掉或贿赂,或两种办法双管齐下,对原本就比较居无定所的贸易商而言,这并非难事,但对于农民,即使是事业非常成功的农民,则困难得多。

中国政府不只不愿展示武力以施压侨民居住国保护其侨民,还不愿帮华商这么做。诚如大家都知道的,欧洲国家准许民营公司(例如东印度公司、西印度公司)自行动用武力,夺占海外地区,设立政府,移民垦殖;至于华商,诚如郑家所表现的,他们也有这样的本事。华商所欠缺的是鼓励他们这么做的诱因。欧洲公司开辟殖民地所费不赀,但它们有办法弥补这成本,因为只要是它们所生产出口的商品(烟草、糖之类),都绝对有国内市场可供消化。即使课征重税,利润率低,这些商品在欧洲几无对手与之抢食市场,因为财政窘迫的政府乐于阻挡其他国家殖民地的产品输入,且欧洲的气候、地理环境无法自行生产茶或糖。但中国政府增加岁收的需求较不迫切,因为邻国国力都不如中国,而且1770年代的大部分年份,中国有庞大的预算结余。即使中国有意和海外华商合力,源源不绝输入课以重税的殖民地产品,也会发现窒碍难行,因为中国境内有热带地区,生产许多糖和其他海外商品。面对国内竞争,将商品回销中国的华商不可能以高价销售,因此就没有理由冒着会赔大钱的风险,在海外从事最终会增加这些商品供应量的殖民开垦。

1850年后,欧洲殖民统治更为稳固,日益工业化的欧洲母国,其内部需求遽增,情势随之改观。清一色白人的新一代投资人,开始从中国(和印度)招募许多精于农耕的人,引进到人口稀疏的热带地区(从刚刚排水抽干的湄公河三角洲到夏威夷等多个地方)。这些农人技术好,且低工资就可募得,因为他们在国内几乎无地可耕。福建贸易商再度参与其中,或担任劳力招募员,或开食品杂货店,或开当铺,或替出国工作的同胞撰写家书,但他们不是首要推动者,也不是从同胞血汗获利最多的人。这两种华裔离散族群失去了替自己创立新“家园”的机会,在下一个世纪里,将只能替那些够积极进取于创立“新家园”者,担任不可或缺但工资过低的助手(但非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