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蔗糖业:最早的工厂

糖厂的庞大成本和其贪得无厌的胃口,

意味着有大批奴隶被迫一天工作二十小时,

以喂饱这只嗜甜怪兽。

一想到史上最早的工厂,我们通常想到的是欧洲,特别是英格兰。毕竟,工厂是“现代”的表征,而欧洲是现代化的先驱。我们想当然尔认为,工厂首度出现于欧洲,资本、机器、劳力三者的结合,在欧洲创造出愈来愈有效、生产力愈来愈高的生产方法。欧洲人的巧思和创业精神,加上先前积累的资本和初兴的市场,催生出让欧洲得以主宰世界经济长达数百年的工业化。根据这一说法,全球分成两大部分,一是工业欧洲和后来加入其行列的美国,一是输出农产品的世界其他地区。在这种国际分工体系下,农业国要更晚才工业化。事实上,我们有充分理由倒转这一说法,亦即最早的工厂出现于出口导向的殖民地世界。

其实,美洲殖民地对工业兴起的贡献之大,早就得到承认。一百五十年前,马克思评论道:“同机器、信用等等一样,直接奴隶制是资产阶级工业的基础。没有奴隶就没有棉花;没有棉花就没有现代工业。奴隶制使殖民地具有价值,殖民地产生了世界贸易,世界贸易是大工业的条件。”更晚近,则有古巴史学家弗拉吉纳尔斯(Manuel Moreno Fraginals)呼应这一看法:“蔗糖在资本的开发上得到强力援助,也强力推动了资本的开发:蔗糖基本上是加速英格兰工业成长的大发动机。”但根据这些说法,殖民地促成英格兰迈向工业化,乃是因为它们提供了资本和市场。

事实上,有个很有力的论点,可以说明史上最早的工业工厂乃是美洲的糖厂。不足为奇的是,韦氏辞典对“factory”一词的诸多定义中,有一则直接提及殖民地:“代理人居住所在,以供他们替雇主执行交易的场所,例如英国商人在殖民地设有这类场所。”但殖民地里也有较合乎我们今日对factory一词之定义的场所:“制造货物的机构,包括必要的建筑和机器。”一提到货物的生产,我们通常认为那涉及运用机器,以大规模且分工的形式,从原材料制成成品。

分工是关键。大型作坊自古即有,它们汇集了数十名制鞋匠、裁缝或武器制造工人,供他们在此利用工具将原材料制成成品,但它们没有专业分工。每个制鞋匠包办整双鞋子的制作;没有合力完成制作这回事。一名工人所完成的产品,不倚赖隔壁同事的帮助。

工厂的问世,通常归因于领工资工人的出现,他们能驾驭工业化所需要的较复杂技术。在马克思眼中,工业化和资本主义乃是同时并进。但事实上,大西洋岛屿(例如圣多美)和后来加勒比海岛屿上的糖厂,堪称史上最早的工厂。它们不只不是为本国市场而生产、资本积累的自然结果,而且没有雇用许多领工资的工人,没有创造出技术纯熟劳工的大需求。与之相反,糖是由大批奴隶所精炼,用来外销到欧洲。

17世纪时,一座甘蔗园可能已动用两百名奴隶和自由人,加上压榨机、蒸煮室、加工处理室、朗姆酒蒸馏室、仓库。这不只要用到一部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大批人力,还要投入数千英镑的资金。

没错,甘蔗园的劳动力,九成是在田里干粗活的农工,但剩下的一成,在压榨室、蒸煮室、蒸馏室工作,却是非常专业的工人。更重要的是,糖厂的规模、复杂、社会组织,使它们成为史上最早的工厂。制糖流程中,时间是无情的主子。甘蔗一采收,就得尽快送到糖厂,以免糖分流失。在糖厂里,特别是在较大的糖厂里,掌控温度丝毫不可马虎。锅炉的火得不断添加燃料拨旺;蔗汁从一个锅移到另一锅的过程中,不容许无谓的结晶,同时要在正确时间排出沉淀的杂质。然后,糖浆得尽快送到加工处理室,将废糖蜜排掉。甘蔗除了生产糖蜜和朗姆酒,还生产多种品质的糖。生产过程愈细心照料,成品品质愈好,收益愈大。

我们一想到工厂,就想到能节省人力的机器。的确,16世纪起的科技进步,意味着糖厂能以远比过去少得多的压汁人力,加工制造出更多的糖。但糖厂的庞大成本和其贪得无厌的胃口,意味着有大批奴隶被迫一天工作二十小时,以喂饱这只嗜甜怪兽。科技进步,创造出对更庞大、更讲究纪律之劳力的需求。这绝不是充满热带悠闲风情的事业。巴巴多斯一名殖民者在1700年如此谈论糖厂:“简而言之,那要人生活在噪音不断、永远匆忙的环境中……奴仆(即奴隶)日夜站在庞大的蒸煮室里,那里有六或七座大锅或火炉日夜不断在煮……在整个制糖季期间,一部分人日日夜夜始终待在工厂里。”

这使糖厂成为最早以工业时间的纪律治理的工厂。各有所司的工人得协调彼此的工作:甘蔗成熟就得有人将其尽快砍下;得有人用推车将砍下的甘蔗运到糖厂;得有人不断将甘蔗喂进压榨机;得有人将蔗渣运到蒸煮室,替炉子添加燃料。生产过程中时间的紧迫,意味着奴隶得同心协力,角色一如润滑良好之机器的众多零件。在这里,我们看到糖厂既讲究效率,却又以奴隶为劳力,既用机器节省人力,又极力剥削人力。

这一方法所制造出的大量蔗糖,使糖价直线下坠,使这一度昂贵的香料和药变成大众食品,最终成为食品添加物。1650—1830年间,英格兰工业化的初期阶段,人均糖消耗量增加,面包、肉类、乳制品的人均消耗量则停滞。糖不只促进了工业革命,也强化了欧洲的工业劳动力。

我们把糖当作娱乐消遣性的产品,当作从风光宜人之加勒比海岛屿进口的东西,但它其实是最早的工业产品,是奴役数十万奴隶,驱使他们将汗水化为甘甜的残酷主子。马克思论道,“以领工资的工人为幌子的欧洲奴隶制,是以新世界赤裸裸的奴隶制为基础的。”照他的思路,他很可能还会说,加勒比海的工厂正握着一面镜子,让欧洲能从那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工业化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