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游走各地的业务员和收税员

全球化不是现代崭新的观念,

对几百年前的某些企业家而言,

他们所思考的世界,比之今日更近似于无疆界世界。

今人常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是特别四海一家的时代,尤其在经济方面;金融、生产、消费品味的全球化,国与国间的疆界愈来愈不重要,成了今人的老生常谈。但对某些企业家而言,先前的某个时期、某个地区(从约1500年到1750年的中东、南亚、东南亚),还比今人所思考的世界,大大近似于无疆界世界。而对那时期游走各地的许多贸易商而言,这无与伦比的收获,乃是他们密集涉入侨居国的政治所致,而非市场(具有无视民族藩篱的特性)形成所造成。

这些企业家(大部分是波斯人、华人)散居于印度洋世界的各地,在今日莫桑比克、印尼和两地之间的许多地方建立据点。他们经手的货物,从纺织品、谷物到黄金、钻石,几乎涵盖了当时所流通的各种商品。但他们之所以能打入一个又一个王国的政治圈,靠的是他们能提供另一种服务的本事,而这种服务,在今日,通常只由本国人担任,那就是替国家收税。他们担任税款包收人,为回报统治者赐予他们和他们员工自由经商的权利,他们与统治者签订合约,同意在特定期间内对议定的一定数量的货物课税,以上缴规定的税额。

从1500年起,几乎每个印度洋沿岸的国家,都将至少某些税的收集权拍卖出去;东南亚地区的收税权拍卖,华人企业家拿下许多,波斯人只拿到一些,但在其他地区,收税权拍卖大部分由波斯人拿下。一旦获委任为税款包收员,获赐伴随这职务而来的重要权利(例如在负责收缴关税的港口检查每样进出口货物的权利),他们在经商上,就比行事较传统的货运业者、大贸易商、金融家、套利贸易商,更占了令人艳羡的优势。一旦获得上缴大量税收的责任,或已上缴资金给需钱孔急的统治者,他们往往还在不期然间当上了现代国家所鲜少授予外国人的其他职务,例如当上陆军、海军将领,负责募集军队保护“他们”国家所声称不容他人侵犯的领土或贸易。欧洲人抵达印度洋地区时,也常发现这些政治贸易商是他们所不可或缺的中间人和贸易伙伴。

就拿阿德斯塔尼(Muhammed Sayyid Ardestani)来说,他于1591年生于波斯,1620年代出现在印度苏丹国戈尔孔达(Golconda),靠贩马致富。在现代人眼中,“贩马”或许表示在露天大市集里叫卖的小生意,但在17世纪的南亚,远非如此。随着发祥自波斯的莫卧儿帝国[15],致力于在今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阿富汗境内极力扩张领土,其他国家(和国家联盟)也致力扩张版图,以积累足以抵抗莫卧儿人入侵的根基,印度次大陆上的战争规模从15世纪起[16]急剧升高。当时有两种攸关作战成败的东西,印度次大陆上没有一个国家能自行生产,马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必须从阿拉伯半岛、波斯或中亚进口,才能取得足够的战马,开销非常大。(另一项主要的军事输入品是新式火炮,1500年后可以从欧洲贸易商处购得。)事实上,马大概是白银以外,当时印度最大的进口品(但为购进更多马,许多白银又外流出去),且因为印度大概是1500—1700年间全球最大的出口国,马成为世界贸易网里牵一发动全身的重要商品。马攸关国家安全,因而次大陆上几乎每个国家都极力干预马匹买卖,往往将其纳入国家专卖事业。因此,有意成为贩马大贸易商者,大概有两个选择,即想办法在马匹进口国谋个一官半职,在朝廷里玩权术耍手段以包揽贩马生意,不然就是改行做别种生意。

阿德斯塔尼在朝廷任职后(戈尔孔达的穆斯林统治者偏爱用波斯穆斯林,而较不喜印度本土贸易商),很快就靠着耍手段觅得另一个大有赚头的特许权,即经营戈尔孔达数座著名钻石矿场里的其中一座。借此发达致富后,他决意帮苏丹主子取得作战最不可或缺的东西——钱。

随着兵员变多,装备更新颖,战争开销也升高。因此,统治者需要从商业、农业榨取更多税收。有些国王尝试自行下海做贸易,但大部分国王发觉发执照给现有贸易商,把执照申请规费和关税的收集职责卖给其中一名贸易商,更为划算。这个人因职务之便,最清楚业界虚实。一旦获任命,他就可以轻易图利自己,例如垄断信息,扣押对手的货物,同时继续卖自己的货,乃至指控对手“走私”。

1630年代时,阿德斯塔尼出任某省省长和税款包收员,当时印度东海岸上最大的港口马苏利帕特南(Masulipatnam)就位在该省境内。亚洲人、欧洲人带着世界各地的其他珍贵商品,来到此港交换纺织品,这些珍贵商品包括东南亚的香料、东非的黄金、西非的奴隶、美洲大陆的烟草和糖、欧洲的白银。身为此港的关税业务主管,阿德斯塔尼很快即和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搭上关系(但这些欧洲人彼此常起激烈争执)。为讨好阿德斯塔尼,荷属东印度公司授予他的船只在该公司所巡逻海域的安全通行证,那是大部分海路贸易业者所无缘享有的权利。靠着这通行证,阿德斯塔尼的个人贸易帝国很快就往东扩展到缅甸、印尼。他既靠着官方特许,在戈尔孔达乡村经济里扮演呼风唤雨的角色,又与这些国际同业有密切往来,两者相辅相成,使这一人独有的联合大企业势力更为扩大。

在印度洋海港经商的外国人有个困扰。他们何时能来,何时得走,全看季风的转换而定,自己做不得主,但要购买他们所珍视的印度精致纺织物,他们得在数月前就下订。为支付庞大订金,这些公司陷入资金紧俏的困境,一旦织工或中间商拿到订金后跑掉,它们就难逃倒闭厄运。这时候,如果有个像阿德斯塔尼这样的当地人当伙伴,风险就会降低许多。这样的人不只现金满满,还已标到向一些纺织村收缴土地税和其他税的权利。戈尔孔达不倚赖各村子里的上层人士收税(他们与同村村民关系较亲,而与朝廷关系较远),而让阿德斯塔尼承包收税业务,借此反倒让国库更丰;而阿德斯塔尼尽管向朝廷保证会上缴大量税收,以示他无意为自己另外大肆榨取民脂民膏,但他从朝廷买到向农民、织工、地方掮客收税的权利,借此牢牢掌控了这些人,进而可以掌握住许多上等布料的来源和他所中意的客户;英国、荷兰贸易商经过惨痛教训得知,很难绕过这类中间人,与生产者直接交易。

几年下来,阿德斯塔尼的事业扶摇直上。1640年代,他当上将领,参与了戈尔孔达为夺取印度沿海地区更多领土所打的诸多战役之一;他买到愈来愈多的税款包收权,组建了一支配备欧造火炮、人员超过五千的私人卫队。

最后,他在朝廷派系倾轧中落败,新苏丹害怕他权势过大、尾大不掉,随即将他逮捕入狱。以他如此的权势,大概也只有新王上任才能让他垮台。但这失意只是一时,他拿出富可敌国的家产一部分,买到自己的无罪获释,随即叛逃到莫卧儿帝国。莫卧儿朝廷赐予他贵族头衔,让他在新地盘重操旧业。这种跳槽行为在当时并不罕见。许多包收税款的贸易商一生服务过数个朝廷,将这种人逮捕,然后要他出钱释放,往往只是统治者在解聘委任官后榨干其钱财的一种办法。对待这类人要留点余地,不能太严酷,甚至在免他们职时亦然。这些行走各地、事业有成的贸易商,大部分有亲戚在别处担任同样职务,没有人想跟那些在其他国家朝廷里握有大权的人为敌;此外,继任的税款包收员所需的资料,有许多都还握在前任包收员手中。(事实上,将商业上的结算方法转用于税单上,乃是承揽税款包收业务的贸易商,对环印度洋沿岸地区的治国之术,最重要且长远的贡献之一。)甚至,外籍的税款包收员,在南亚的商业、政治领域扮演了如此举足轻重的角色,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没有哪个统治者想过甩开他们自己来。因而,175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征服孟加拉时,未试图设立新君,反倒迫使现任统治者指派该公司(具法人资格的新式贸易商),出任税款包收总监这个古老而崇高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