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滥发通货，实质增长

便于使用的货币并不必然是复杂经济所需要的货币。

政府浮滥印制纸钞有何危险，历来探讨的书籍汗牛充栋。但千百年来，相反情况所导致的问题，一样处处可见：政府铸造的钱币（或合法钱币）往往不足，无法满足人民的需求。唐朝（618—907）、北宋（960—1127）都是近代以前最兴旺的经济体之一，两朝代遭遇货币不足的问题时，频频发挥巧思以为因应，其中就包括了以铅、陶片为材质铸造硬币，更且首开先河，推出世上最早的纸钞。令人惊讶的是，笨重的硬币反倒比看似先进的纸钞存世更久，这其中就隐藏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历史教训：便于使用的货币并不必然是复杂经济所需要的货币。

基本症结不难理解。“中世纪”中国的经济增长太快，商业化太快，超乎政治体制和金属供应所能应付。到当时为止，中国人使用紫铜、青铜、（更稀有金属）黄金当钱币已有千百年历史，但经济改变的速度太快，意味着有太多汇兑是为了供应硬币而发生。光是11世纪，官方每年铸造的钱币，就增长了十一倍，另外还有为数不少的私铸钱币，但仍然不够用。铅币、铁币虽然使用不便，但铅、铁产量丰富的地方，仍使用这两种钱币；丝、茶等大宗奢侈商品则常充当“货币”用于大型交易。然后，充当“货币”的大宗商品，运送起来耗成本又有风险，为避开这些不利之处，收税员和长程贸易商开始印制以大宗商品为本的纸钞，于是运盐到杭州的人，领到的货款不是丝或铜，而是一张可在回家后据以换取丝或铜的纸[7]。然后，鉴于多种货币并行所引发的混乱、诈欺、高交易成本，政府开始发行更多官方纸币，规定它们可用以换取任何大宗商品，但贸易商只能使用这些纸钞，不得另行印制。1024年，中国政府已开始印制通行的纸钞（西方要再数百年才有同样东西）。

只要再往前一步，即发行小额纸钞以取代大部分量大而样多的硬币，就可以创造出我们今日所习见的那种货币体制，但中国未再走这一步，为什么？问题在于那时期的“货币”有至少三种功用，而这些功用往往彼此相冲突。“货币”是长距离大型交易的结账工具，即用纸钞来将税款从各省转送到京城、为军队供应军需、购买稀有奢侈品。在远比当时欧洲更为受市场驱动的社会里，“货币”又是每日数百万笔小额交易顺利进行所不可或缺的润滑剂。然后，因为中国印制纸钞的技术更优于东南亚和东亚其他国家（在印钞、铸币技术上它们都不如中国），中国纸钞又成为需求甚大的外销品。

纸钞是大规模国内交易的理想工具，有各种钱币所远不能及的优点。高品质铜币（和某些金币）很适合出口，因为比起纸钞，外国人检测其真伪纯杂更为容易，且可随己意熔掉重铸。因此，纸钞、金币、铜币都有从本地流通市场流失的趋势，特别是在从中国本土其他地方输入必需品（如盐）的地区，或无力上缴应缴税款的地区。这些地区频频面临现金不足的危机，于是眼前有需要就铸币，以兹因应。事实上，对这类地区而言，非常笨重的货币（铅、铁、陶），反倒是最理想的货币；因为将这类笨重货币带走不大合乎效益，对在这些市场贩卖商品的贸易商而言，还不如带大宗商品回家划算。因此“旧钱”（junk money）不只确保贫穷地区能留下一些钱，以利当地的兑换线路（circuits of exchange）能持续运行不辍，还为这些地区欲平衡“进口”所需要的“出口”提供见不到的补助（在外销“盐”之类民生必需品的地区，“坏”钱不需要，且似乎较不普及得多）。因此，前仆后继的改革者欲抑制这些地方货币，却总以失败收场，也就势所必然，如果真让他们如愿，反倒会是场大灾难。事实上，在地方货币可用以兑换较正规货币（但兑换量有限制）的地区，的确发展出高度精细的市场，从而解决了大型互赖经济体的需要与较贫穷地区“保护本地利益”需要两者间平衡的问题。

长远来看，纸钞比笨重的钱币更为脆弱。纸钞要得到使用者足够的信赖，才能流通于广大地区，因此，加印纸钞所引起的定期性通货膨胀，对纸钞实用性的伤害，远大于过量铸造受损的当地货币所带来的伤害。纸钞设计来供长距离大型交易使用，因此，一旦政局动荡（特别是14世纪中期伴随元朝瓦解发生的战争），阻碍了长程贸易，纸钞的实用性就大大降低。长程贸易后来复苏，并于16世纪达到前所未有的蓬勃，但就在这时，新的交易媒介白银问世。输入中国的白银，最初来自日本、越南、缅甸，然后来自美洲，且从美洲输入的白银，数量之多前所未有。接下来的三百年，全球生产的白银，有将近一半流入中国，供应铸币所需，这些白银与原有的地方货币一起流通于市面，并未取代后者，同时成为长程贸易的正规货币。在这期间，世界其他地方享用丝织品、瓷器和其他中国精品，若非中国的纸钞实验以失败收场，他们不可能买到这些东西。

直到19世纪鸦片贸易逆转了白银流向，中国政府才又开始印制纸钞。随着较贫穷地区再度陷入白银、紫铜短缺困境，青铜币、铁币、其他地方货币再度暴增，而令外国人大为惊愕。西方人认为中国政府对贸易从来不够用心，无力创造出可靠货币，因此造成这场货币混乱。然而事实并不尽然，中国是个由多级经济构成的复杂经济体，这所谓的乱象，其实只是在重拾过去就有的机制，即能以任何单一货币都无力办到的方式，促成各级经济平顺运作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