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美丽的虫子
工业制造的新染料变得和胭脂虫红一样鲜艳,
但没有它们那样多彩多姿的故事。
过去,家道殷实的荷兰中产阶级市民,围着餐桌享受豪华大餐时,极自豪于自家餐厅里所布置的精致而华丽的装饰。他们特别喜爱墙上精美的佛兰德(比利时)挂毯。这些挂毯以羊毛或丝为材料,手工制成,镶有银边,染上鲜亮的猩红色和深红色。挂毯不只表明他们有钱,还表明它们本身的世俗特质:它们是世界贸易的产物。但有两百年时间,绝大部分欧洲人不知道这些赏心悦目的东西是如何染上颜色的。他们知道科特斯征服墨西哥后,神秘染料胭脂虫红就已由他带回西班牙,但他们不大清楚那染料用什么制成。他们推断那和其他许多植物性染料一样,以某种种子制成。直到17世纪结束时,意大利化学家才发现根本不是种子,而是干掉的昆虫尸体。这高贵、优雅的挂毯竟布满昆虫尸体!
墨西哥南部和中美洲的印第安人,当然早知这点。阿兹特克人就已要求南部的洽帕斯、瓦哈卡(Oaxaca)地区,以胭脂虫红为贡品进献。但启蒙时代的欧洲人,不可能自贬身份,拿自然科学的问题请教印第安人。因此,欧洲人不知其缘由达两百年。米斯特克(Mixtec)、玛雅两文明的印第安生产者,在这方面的了解更胜欧洲人一筹,因而他们将继续主宰胭脂虫红的生产数百年。
大部分米斯特克人知道,胭脂虫红是以雌性胭脂虫(Dactylopius coccus)的干体制成,它们以生长在局部地区的特定种类胭脂仙人掌(nopal cactus)为食。在野地里,印第安人从胭脂仙人掌身上拔下这种虫,浸入热水里或丢入炉中。这是费力而烦琐的工作,因为约七万个昆虫干体才能制成四百五十克的胭脂虫红。只有雌虫堪用,但雌虫与雄虫的比例是一百五十或二百比一(真是个雄性吃香的世界!),因此这不是大问题。但尚未交配的雌虫,颜色更为鲜艳,而它们在交配季节初期较普见,因而捕捉时机非常重要。
对于家有小孩、其他作物要照料的印第安人而言,在野外四处寻找雌胭脂虫很费时间,较集约的“栽种”办法应运而生。首先将作为“种子”的怀孕胭脂虫置入用玉米叶制成的袋子里,再将袋子固定于仙人掌叶上。不久,雌虫开始繁殖,幼虫爬出玉米袋,到仙人掌上。约三个月后(视天气而定),就可以采收。气候良好的话,一年可采收三次。约五年后就得另觅或另植胭脂仙人掌,因为这时宿主仙人掌已遭这些食客吃光。这做法过去人称“播种”“采收”农业,但事实上是养殖业(饲养者拥有的是一群昆虫,而非可用来表演娱人的马戏团跳蚤)。
但这种家畜身躯如此娇小,意味着其对社会的影响大不同于养牛的影响。以草为食的牛,通常导致土地集中于欧洲殖民者之手,欧洲人将印第安人赶离家园,留下人烟稀疏的牧草地,相对的,养一群胭脂虫,可想而知,占不了什么空间。因此,饲养胭脂虫未大幅影响其他活动或作息安排。事实上,胭脂仙人掌通常与玉米、菜豆之类食用作物混种在一块。它们往往栽种于宅院里。在危地马拉的前首都,即后来毁于火山爆发的安提瓜(Antigua),胭脂虫饲养于原是高雅房屋和牲厩的废墟里。
印第安人社会未受害于胭脂虫的饲养,甚至有时还因之更形巩固。他们的经济不成规模,小块土地生产的染料,品质往往优于欠缺人力、疏于照顾的大块土地所生产者。此外,这是风险很大的行业,需要相当的专门技术。胭脂仙人掌和气候都要对,才能长出胭脂虫。即使如此,不合季节的大雨或蝗虫也能毁掉这些小虫。“栽种”工作要伸长脖子,且单调、费力,因而只有少数西班牙人想到要去查明印第安人这门行业的秘密,从而让印第安人得以继续掌控这一前哥伦布时期的本土作物。胭脂虫贸易兴盛时期的大部分时间,西班牙殖民者只负责收缴这种昆虫贡品。殖民晚期,为扩大产量,有时施行货物摊派制(reparto de mercancías),亦即政府官员,乃至有时教会人员,强迫印第安人购买货物,印第安人得拿胭脂虫来购买往往不需要的东西。事实上,这种昆虫不只可以卖钱,本身还充当钱。
独立后,官方的压榨正式结束,这时,只有在少数地方,印第安人丧失对这“产业”的掌控。印第安人通常租村子共有地种植胭脂仙人掌,因此收入有很大部分流入村子的财库,供举行集体庆祝、建设公共建筑之用。只有在一些地方,欧洲化的混血儿侵占土地,掌控生产。
在拉丁美洲,可可、橡胶、赫纳昆叶纤维之类本土作物只要增加输出,几乎都导致印第安人沦为刀俎上的鱼肉,陷入贫困。只有在极少数本土作物上,印第安人得以继续掌控,胭脂虫就是其中之一,而这全拜这一行工作极费力、收成好坏难测、需要专门采收技术所赐。
因此,欧洲许多最上等的垂帘、丝织品、挂毯,全赖墨西哥、危地马拉、后来秘鲁的印第安人,才得以拥有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猩红、深红。名噪一时的英国兵所穿在身上的红色短上衣,就用胭脂虫红染色,真实生活中的海丝特·白兰[26],佩戴于胸前的猩红色字母,也是用这种染料画上的。
印第安人垄断胭脂虫的生产长达四百年,未遭世界经济打破。1850年代后,德国、英国化学家发明苯胺染料,取代胭脂虫红。这种染料最初不如天然染料鲜艳且较易褪色,但生产成本较低,可以大量生产,满足当时棉织品革命的需求。消过毒的工厂取代昆虫的采集。风光一时的胭脂虫,自此退出世界经济舞台。它牺牲自己艳丽抢眼的身躯,将仙人掌林立的美洲乡下,带进阿姆斯特丹和其他欧洲大城有钱人家的饭厅。工业制造的新染料变得和胭脂虫红一样鲜艳,但没有它们那样多彩多姿的故事。
胭脂虫培育早期插画(Reports on the history, organization, and status of various Catholic dioceses of New Spain and Peru,1620-1649)
胭脂虫培育插画(José Antonio de Alzatey Ramírez,Reports on the nature, culture, and benefits of grain[……],17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