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甜美成就

对菲律宾伊洛伊洛而言，

就连蔗糖贸易畅旺的年代，

都是利弊相抵或弊大于利。

对于初抵菲律宾的世界贸易商罗尼来说，一开始就出师不利。他于1856年7月31日抵达菲律宾中部伊洛伊洛省首府伊洛伊洛（Iloilo），他的马车却到隔年2月才从马尼拉抵达此地；一年一度的季风使道路无法通行，海面也太危险而无法航行。他所希望建造码头的地方，是个遍布鳄鱼的沼泽地。

对他而言，结局也不圆满。十三年后，他在发抖、发烧当中死于疟疾。百辆马车和据某位在场者所述的“多辆牛车”组成送葬队伍，送他长眠于地下。这时候，世界贸易所促成这地区的转变，已如火如荼了好一阵子。原雇用了当地一半女人的本土纺织业，不敌罗尼所代理的曼彻斯特纺织厂，日薄西山。为让运布料来的英国商船不致空船而回，罗尼开发另一种贸易，即出口附近西内格罗斯省（Negros Occidental）所产的糖，后来这一贸易的规模变得比纺织品贸易还大得多。这一附带发展的贸易，使内格罗斯的甘蔗园主致富，造就出至今仍在菲律宾蔗糖贸易里独占鳌头的内格罗斯制糖业。因为这一贡献，罗尼受到内格罗斯人民的尊崇。但在伊洛伊洛市，罗尼的历史评价却是毁誉参半。

西班牙殖民当局原要求菲律宾所有对外贸易一律得经由马尼拉，1856年暂时取消这些规定，几个月后，罗尼以英国第一任驻伊洛伊洛领事的身份来到这里。他还担任英国几家纺织厂的代理人，以及自家贸易公司的合伙人。当时，就连强大的大英帝国，文职官员人数都不多，愿意远离家乡，来到这么偏远地方生活的生意人，政府欢迎他们身兼二职。罗尼则身兼不止二职。曾有一段时间，罗尼是这里唯一一位“盎格鲁-撒克逊人”，因而他还替几家美国商行效力，为香港总督所在写的一本书搜罗资料，甚至接下英国某人类学家委托的任务，从当地墓地里挖出三具颅骨。

他所探索而最终予以改造的地方，是个充满强烈矛盾的谜样地方。一方面，伊洛伊洛常叫罗尼大为感动，以至于他将这地方比拟为伊甸园，称这里的居民是未丧失人类质朴之美的“野蛮人”；他似乎喜欢他们更甚于喜欢西班牙官员和教士。另一方面，这里又有许多事物叫他想起约一个世纪前的英格兰。几乎家家户户有台织布机，有些人家甚至有多达六台。数千名妇女操作织布机，制造出“美丽非凡”的布料，而“由于生产成本的限制，这种布料在欧洲根本不可能仿制得出”。梅斯蒂索（Mestizo）商人，即男性华商与当地妇女所生的混血后代，供应棉、丝、用大麻纤维纺成的纱，提早数个月付给女人工资，使她们的地位“形同奴隶”。她们的劳动结晶先运往马尼拉，然后船运到东南亚其他地方、中国，乃至欧洲和美洲。

事实上，当地生产的布实在太好，以致罗尼对于英国纺织品打进当地上层阶级市场，根本不抱希望。但他推断，便宜的英国纺织品可以得到“劳动人口”的青睐，前提是他得降低航运成本。但那意味着得把远洋汽轮直接带到伊洛伊洛，取代数百年来该地区贸易所一直倚赖的帆船，即取代采贴近海岸方式航行而逐岛停靠的帆船。那也意味着得找出货物供这些大型货轮离开伊洛伊洛时载走，以免空船返英。

身为业余自然学家的罗尼（他就在探索当地一座火山时感染后来要了他命的疟疾），找到了那东西。他了解到附近人烟稀疏的内格罗斯地区用来种植甘蔗非常理想；该地也已种了一些甘蔗，供当地人消费。在罗尼恳求下，英国、美国商行借钱给他，供他开辟甘蔗园，在伊洛伊洛建造码头，将伊洛伊洛打造成该地区的散装货船港。他所大力引进的英造汽轮，使船期不再只能诉诸猜测（对于布料贸易商而言，船期不确定从不是大问题，却会让易坏的蔗糖损失惨重）。罗尼自己的贸易行和他所代理的其他商行，在此收购蔗糖，经销于澳大利亚、欧洲、美国。

这些商行还进口英国、美国布料，不久，就打败了伊洛伊洛这个地区性的强劲对手，连伊洛伊洛的本地市场都遭它们攻占。原倚赖女人织布、务农维持生计的家庭，逃离萧条的纺织村，却在内格罗斯背上难以脱身的债务。内格罗斯的甘蔗园主（往往是布料商出身），常常利用贿赂、不实的地契、骗人的借贷协议，让这些出来闯天下的农民沦为无地的工人；然后，由带着鞭子的工头管教其中桀骜不驯的人。事实上，罗尼鼓吹改革该地区的借贷法，以促成他所说的，让伊洛伊洛的经济现代化。但新的借贷法最终只是使负债者更难摆脱债务，进而强化了近乎回到封建时代的劳动关系。内格罗斯贸易大为兴盛，1932年时蔗糖出口超过一千万吨。如今该省仍为菲律宾创造许多外汇，菲国最有钱有势的诸多家族，大部分仍以蔗糖为家族产业的基础。

对伊洛伊洛而言，就连蔗糖贸易畅旺的年代，都是利弊相抵或弊大于利。蔗糖贸易发达之前，织造业薪资虽然微薄，但让家庭成员聚在一块。女人赚得的现金足够缴税，让男人得以专心生产粮食。罗尼的码头带给伊洛伊洛不同的气氛。那是个各为生活打拼而不讲究规矩的地方，成群年轻力壮的男子，早上5点就聚集到那里找活干；工资按日发，午餐是倒进各人“帽子”里的米饭和蔬菜。伊洛伊洛因其特别的劳动阶级文化而闻名全国，工人经常光顾酒吧、餐馆、杂耍剧院、妓女户，因为自认没有成家的希望，也就没有存钱的必要。1920、1930年代码头工会壮大，货运业者开始跳过伊洛伊洛，直接到甘蔗园装货。因为罗尼的计划，先是伊洛伊洛织造业毁掉，接着伊洛伊洛港毁掉。但在抽干沼泽所开辟、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伊洛伊洛码头区附近，如今仍立着一座他的纪念碑。将贸易视作文明开化使命的罗尼，若地下有知，应会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