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合众为一

苏伊士运河所凝聚起来的,

也因为它而分开。

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在欧、亚两洲之间开辟捷径的数世纪梦想终于实现。只三个月时间,伦敦、孟买间的航运成本降了三成;拜这运河和汽轮改良之赐,在十年间,马赛到上海的航程由110天减为37天。人员、货物、观念以空前未有的规模在移动。

最为翻天覆地的改变,发生于荷属东印度群岛,即哥伦布时代所谓的“香料群岛”,今日印尼。许多欧洲人自信满满地预言,随着这殖民地与欧洲的关系益趋紧密,西方人的习俗也终将取代当地习俗。随着共通文化在这日趋互赖的群岛上普及开来,混居群岛上的文化各异的马来人、印度人、华人、其他民族,也终将形成共同的认同和同质性的社会,且当然唯欧洲人马首是瞻。但实际上,苏伊士运河所发挥的作用与此背道而驰。到了20世纪初,印尼表面上统一,但内部因阶级、种族、宗教差异而严重分裂,松动了荷兰的控制,同时制造出至今未消的亚洲内部人民间的敌对关系。

地图变动迅速。苏伊士运河开通后一年,电报传抵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两年后的1872年,荷兰人开放其他欧洲人投资这殖民地,烟草田、咖啡园、可可园、橡胶园,在原本人烟稀疏的外岛大量出现(不久更出现锡矿区和油井)。为保住最珍贵的外岛苏门答腊,荷兰人于1873年发动亚齐战争。这场长达三十年的惨烈战争,扩大了荷兰殖民地范围,确立了日后印尼独立时将有的版图。在这片疆域内出现一种新的企业,那企业有别于先前殖民体制,而更类似于现代的农业综合经营。

1870年之前,东印度群岛的出口品大部分来自爪哇,且由农民生产。在这之前,为便于统治爪哇,荷兰人支持当地许多原有的生活方式。农民一辈子待在村落,种自己需要的粮食,受作风传统的土邦主和村长统治;他们还需另外服徭役,种植甘蔗等作物,以生产糖等出口品,徭役通过纳贡制度分配,每个国君根据其所辖土地、人民有一定配额。但如今,国际贸易增长,使殖民地的经营有了新的可能。法国人、英国人排干湄公河、伊洛瓦底江三角洲,不久从英国的考文垂(Coventry)到中国广东,都可吃到南越、下缅甸的米。东印度群岛的劳工一旦可吃进口米,欧洲人即将诸外岛转辟为大型种植园,只生产出口品,种植园的人力来自领工资的工人。为维持廉价工资,欧洲人从人口稠密的中国、印度、爪哇引进大量“苦力”。有钱的华人跟着移来,经手稻米零售、典当、鸦片买卖的生意;拥有种植园的欧洲人则位居这移民社会的最顶层。爪哇当地欧洲人所原用心扶植的土邦主和村长,这时被打入冷宫,其角色由较“现代”的行政人员(工头、收债人、法官、警察、私人警卫)所取代。即使在爪哇本身,出口也因稻米进口量日增而趋于专门化,把更多农民直接带入地下经济。

但苏伊士运河所凝聚起来的,也因该运河而分开(部分原因是该运河改变了欧洲人居住、统治的方式)。随着取得家乡的货物(甚至冰)和消息更为容易,另一种欧洲人来到东印度群岛。他们被称作trekker(短期侨居者),以有别于先前来此的blijver(长久侨居者)。他们把东印度群岛只当作事业长路上的一站,最终还是要回欧洲。侨居当地时,他们一心要过着和家乡一样的生活。由于此时这已成为可能,新一波来此的欧洲人带妻子同行;先前的长久侨居者则娶当地女人为妻,通过姻亲关系打进当地上层社会。新欧洲人不愿与当地人直接往来;大部分不愿学马来语,也就是在欧洲人到来之前许久,数百年来,在从苏门答腊到吕宋的广大地区间,一直充当贸易语言和几乎是第二共通语的语言。许多未婚的短期侨居者,非常瞧不起当地“土著”,因而偏爱引进日本女人当妾(在那个种族歧视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毫不避讳的年代,日本女人被视为“较高等级的亚洲人”)。先前欧、亚人婚生的混血儿,原还被视为和欧洲人地位差不多,如今成为低“纯种”欧洲人一级的另一个阶级;许多混血儿因此极力想甩掉“东印度群岛”作风,否认自己的亚裔血统。

别的侨居民族也开始排斥异族,自成一个生活圈。新一波华人移民也发现,与家乡保持联系,比以往更容易得多;继欧洲人之后,他们也开辟出纯华人的聚居区,设立强调中华文化传承的学校,创办只有华人可以加入的贸易组织和民间团体。华人上有地位更高的欧洲人鄙视,下有地位较低的马来人敌视(华人掌控了放贷、税款包收、毒品买卖,自然引来马来人敌视),在这种处境下,他们创立了东印度群岛最早一批“民族主义”组织,但他们心系的国家是中国。早期活动包括为祖国的政治运动(包括1911年推翻清朝的革命)募款,要求殖民当局给予华人等同“欧洲人”的地位,一如殖民当局所给予日本人的地位。

不久,东印度群岛上占人口多数的原住民也开始行动。但对爪哇人、亚齐人、米南卡包人(Minangkabauan),还有其他许多致力于提升自己族群利益、对抗欧洲人、华人的族群而言,他们需要有共通的认同感,而那是他们此前所未曾拥有的。在这点上,苏伊士运河助了一臂之力。欧、亚间的主要航运路线,这时是通过中东而非绕经南非,这殖民地上居人口大多数的穆斯林,因此也拉近了与其遥远的文化“心脏地带”的距离。原本极少见的麦加朝圣之旅,这时对于住在城镇而信教较虔诚的敬虔派(santri)穆斯林而言,变得稀松平常。这时正值“现代主义伊斯兰”运动横扫中东。现代主义人士主张,真正符合《古兰经》意旨的伊斯兰,并非与现代世界的生活不能相容。认为伊斯兰与现代扞格不入的错误印象,源自伊斯兰与各地习俗的混杂;为还原伊斯兰本来精神,使伊斯兰能续存于这竞争世界,就必须肃清掺杂进来的各地习俗。东印度群岛的敬虔派穆斯林受此启发,创设了结合《古兰经》研读与西方科学、社会科学的学校;设立由穆斯林贸易商组成的合作性组织,以对抗华人入侵香烟、蜡染印花布的生产领域;为提升穆斯林政治权利而奔走。欧洲人借由汽轮、缆线,使东印度群岛接触到影响力更大的外来文化,却发现外来观念未必就是欧洲观念。鼓动反抗欧洲人统治的主要分子,大部分出身自1911年由现代主义穆斯林贸易商创立的伊斯兰联盟(Sarekat Islam)。

但对“伊斯兰”更强烈的认同,并不等同于对印尼的认同。不只华人被视为非我族类,成为东印度群岛种种苦难的归咎对象(如今华人仍往往摆脱不了这原罪),因现代主义之故,敬虔派与挂名派(abangan)两派穆斯林间的嫌隙还扩大,敬虔派较富裕,教育程度较高,信教较虔诚,挂名派则较贫穷,人数较多,多住于乡村。挂名派将敬虔派所亟欲排除的各种当地习俗掺进伊斯兰,比如女族长制(原普及本区各地,但这时已限于苏门答腊部分地区),宽松的性礼俗,乃至神秘膜拜仪式、“铺张浪费”的宗教庆典、“流于迷信”的宗教仪式,都是《古兰经》所不容。敬虔派远比挂名派更有组织,教育程度更高,因此,欧洲人所记录为“习惯法”者,通常是敬虔派的观点;但书面上的胜利既未使挂名派真正顺服,也未促成伊斯兰的统一。挂名派理所当然痛恨敬虔派的干预,他们认为敬虔派到麦加朝圣没什么值得称许,反倒还往往说(如今仍在说),他们之所以能大老远跑去朝圣,全因他们平日对挂名派佃户、债务人、顾客吝啬小气,从这种丑恶行径里赚饱了钱。较为世俗化的印尼人援引外力和外来观念,形成一个个相互敌视的团体,居多数而一盘散沙的乡间居民无人闻问,只能独自面对古怪而严酷的世界。后来,许多挂名派穆斯林拥抱激进的苏加诺民族主义派系,拥抱外来成分更浓的思潮,共产主义,也就几可说是顺理成章。1965年,这些规模庞大但组织松散的运动,与较有组织的敬虔派、军方和他们的外国盟友起冲突,夺走了约五十万条人命,为久久未消的分裂对立(更便捷的交通是此分裂对立的始作俑者之一),留下了血淋淋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