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阿兹特克贸易商

短短数年，一个活络兴旺的大市场消失不见。

全球贸易不只创造商业网络，

也摧毁商业网络。

欧洲人终于抵达印度洋和南中国海时，发现了非常活络的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贸易网络。欧洲人要花上几百年才能打败这些贸易商，取而代之称霸亚洲、中东、非洲。但在美洲，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立即掌控当地长程贸易。美洲的原住民为何如此快、如此轻易交出了贸易支配权？

过去，欧洲人有一些理论，用以解释印第安人为何无能于贸易。比如认为印第安人天生较劣等、懒惰，尤其是不感兴趣于获利。又如印第安人共有财产的观念强烈，喜欢自给自足，因而对欧洲商品和外面世界不感兴趣。这些说法可以抚慰欧洲人的良心不安，却少有符合史实之处。

事实上，哥伦布到来前，印第安人的贸易范围极广。哥伦布第一次航行初期，发现一艘来自他刚走访过之内陆地区的独木舟，载着他们所刚取得要拿去销售的西班牙货物，正划往邻近部族，绝非偶然。加勒比海地区岛民商业往来频繁。

但相较于中美洲的贸易，那还是小儿科。在中美洲，位于今新墨西哥州的原住民，带着绿松石、银到南方的特诺奇蒂特兰（今墨西哥市），换取当地所制造的碗、小刀、梳子、毯子、羽毛制品，或换取阿兹特克人与邻近部族所积聚的形形色色商品，包括来自韦拉克鲁斯（Veracruz）的橡胶，来自恰帕斯（Chiapas）的巧克力，来自犹加敦半岛（Yucatán）的豹皮、蜂蜜，来自尼加拉瓜的黄金，来自洪都拉斯或萨尔瓦多的可可豆、黑曜岩，来自哥斯达黎加的黄金。中美洲贸易商隔着辽阔大海贸易，海上距离相当于从南西班牙到芬兰。

以物易物、实物交易的需求非常强烈，促成横越达三千多公里之遥的货物交易。这是世上少有能及的成就，因为中美洲少有河川可将相隔遥远的各族群串联起来。大部分人住在远离海岸的大陆中央的高海拔山谷里。科苏梅尔（Cozumel）岛似乎是犹加敦半岛主要的贸易中心之一，但目前为止尚未在沿海地区发现其他的货物集散中心。贸易中心位处内陆，彼此隔着崎岖陡峭的山谷和三千至三千六百米高的大山。更不利于远距离移动的是，中美洲没有大型驮兽可帮忙运送绿松石、棉毯、可可豆（这点和人口稠密的世上其他任何地方都不相同），也没有带轮的运输工具可用。数千人背着货物，走在危险重重的羊肠小径上，一路翻山越岭（见2.10节）。

但贸易仍相当发达，专门从事贸易的社会阶级波其德卡（pochteca），因而得以在阿兹特克社会乃至玛雅社会里形成。波其德卡住在特拉特洛尔科（Tlatelolco）岛，与贵族所居住的特诺奇蒂特兰相邻。他们享有特殊免税待遇，社会地位崇高，生活优渥。他们供货给特诺奇蒂特兰的市场，而其中有个市场曾让西班牙征服者初见到时大吃一惊。征服墨西哥的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报告道：“此城有许多广场，广场上设市场，供从事买卖。其中有座广场比萨拉曼卡（Salamanca，西班牙西部的城市）的广场还大一倍，广场周边环绕拱廊，每日有六万多人在拱廊里做买卖，这些国家所制造的各种商品，这里应有尽有。”他的同袍迪亚兹（Barnal Diáz）则雀跃说道：“这里的人潮之大，商品之多，处处井然有序，排列整齐，叫我们瞠目结舌，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既有如此琳琅满目的珍贵商品和人工制造品，如此复杂而密集的贸易路线，阿兹特克这个特殊的贸易商阶级，这个娴熟于贸易、能跨越多重语言障碍与人交谈的特殊群体，为何在西班牙人抵达后猝然消失？为何未像亚洲、中东、非洲的贸易商那样继续活跃于市场？

原因有二。首先，阿兹特克、玛雅的商业虽然涵盖辽阔地域且发展良好，却不是真正的商品贸易。货币、私有财产的使用，仍在初始阶段。商业是治国才能的进一步应用，贸易商基本上是政府官员。贸易商品大体上是通过武力或武力威胁强取来的贡品，而非追求获利所产生的私人财产。因此，这个商业体制为政治性帝国而效力，且大大倚赖帝国。阿兹特克或玛雅若没有武力，就没有贡品，没有贡品，就没有贸易。

西班牙人征服阿兹特克、玛雅，带来惊人破坏，不只终结了两帝国的政权，还摧毁了数座大城（特诺奇蒂特兰的居民可能多达五十万，十倍于西班牙最大城市），乃至乡间原住民人口的大半。剩下的原住民不是遭西班牙人拉去做工，就是试图躲进防卫严密的地方经济体，远离西班牙人主宰的世界。他们的奢侈品（如羽毛制品、兽皮），大部分引不起西班牙人的兴趣。西班牙人感兴趣的当地商品，例如可可豆、黄金，其生产、贸易不久即落入西班牙人掌控。

短短数年，一个活络兴旺的大市场就消失不见。印第安人遭斥为没有事业心，被排斥于经济活动之外。全球贸易不只创造商业网络，也摧毁商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