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咖啡社会角色的转变
咖啡走了五百年,
才成为你早餐的美味饮料,
而且一路上经过四大洲,曾被赋予多种不同角色。
咖啡展开我们的一天,使我们的工作休息时间有条不紊,使我们每天三餐倍觉可口。作为全球排名第二的大宗商品,咖啡已成为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咖啡以前的世界,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但咖啡走了五百年,才成为你早餐的美味饮料,而且一路上经过四大洲,曾被赋予多种不同角色。
传说中,有位埃塞俄比亚牧羊人,看到他的羊群嚼过苦味浆果后变得兴奋且秩序大乱,大为惊讶,于是跟着拿起那浆果放入嘴里,结果也兴奋得四处跳。他发现了咖啡的秘密效果,而就是这秘密效果,最终促使咖啡在也门落地生根,成为当地作物。将这种浆果从埃塞俄比亚运到红海对岸的阿拉伯人,很可能是掳掠贩卖黑人的奴隶贩子,从而使这种饮料似乎一开始就和奴隶脱离不了关系——咖啡与奴隶的悲惨结合,历经四百年才结束。15世纪中叶,阿拉伯半岛上的苏非派,发现咖啡正好有助于他们思索安拉时保持清醒,因而咖啡首先受到伊斯兰这个神秘主义教派的青睐,但保守的伊斯兰神学家担心它致瘾的特性会使人偏离探索最高境界之路,因而不久咖啡即遭这些神学家痛斥;1511年,他们在麦加街头焚毁数袋咖啡豆。后来,土耳其的大维齐尔(grand vizier,即首相)发布敕令,凡是经营咖啡馆者,要受棒打之罚;再犯者就缝进皮囊,丢入伊斯坦布尔海峡。
这些统治者当然要担心咖啡促进人际往来的媒介能力。开罗、伊斯坦布尔、大马士革、阿尔及尔的咖啡馆,成为政治阴谋的温床和淫乱邪行的场所。从提神到致瘾到颠覆,咖啡这一发展轨迹将在其他国家、其他大陆一再重现。
在欧洲,咖啡于17世纪开始受喜爱,正值商业资本主义兴起之时。这种中世纪的中东豆子,摇身一变成为西方资本主义商品。还好,它最初是由威尼斯贸易商引进欧洲。谢天谢地!否则我们大概就没意式浓缩咖啡和卡布奇诺可喝。但这些最早经手咖啡买卖的人,把它当药看待,认为它可治眼睛痛、水肿、痛风、维生素C缺乏。不久,伦敦贸易商开始在咖啡馆喝咖啡谈生意,咖啡馆作为商业中心,数量增加了一倍。乔纳森(Jonathan’s)、盖拉威(Garraway’s)两咖啡馆,还作为英格兰的主要证券交易所长达七十五年;弗吉尼亚(Virginia)、波罗的海(Baltic)两咖啡馆,担任商业和海运交易所则达一百五十年;罗伊德咖啡馆(Lloyd’s café)成为世上最大的保险公司。咖啡馆还充作办公大楼、传播最新消息的“便士大学”[22]、最早的男人俱乐部。咖啡推动商业发展,却惹恼做妻子的女人,她们痛恨丈夫沉迷于阴暗、嘈杂的咖啡馆,一致抨击“这种低劣、又黑又浓、龌龊苦涩发臭、令人作呕的泥潭水”,指称咖啡让男人性无能。叫英王查理二世比较担心的,不是上咖啡馆可能误了男人的家庭责任,而在上咖啡馆者讨论政事,于是他着手关掉咖啡馆,结果未成。要到东印度公司兴起,印度成为英国殖民地,英国才琵琶别抱,成为独钟喝茶的国家。
在欧陆,咖啡馆渐渐成为因资本主义经济而发达致富者的象征,成为为这类人服务的场所。这类人构成新兴的有闲阶级,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咖啡馆社交界(café society)。但咖啡蔚为主流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关于咖啡的医学价值,辩论非常激烈。在瑞典,有对双胞胎兄弟因犯了杀人罪而被判死刑,国王古斯塔夫三世(Gustav Ⅲ)发挥优良的科学传统,拿这两个死刑犯做实验。他让他们免于一死,但要其中一人此后在狱中,喝饮料只能喝茶,另一人只能喝咖啡。结果喝茶的先死(享寿八十三),瑞典从此成为世上人均咖啡消耗量最大的国家。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思想没那么开明,且关心臣民的政治倾向和贸易平衡,更甚于关心臣民的健康。他把咖啡纳为国家专卖品,试图借此阻止平民喝这种饮料。高进口税造成只有大城市里较有钱的人喝得起咖啡,但他还是没达成目的。在法国、奥地利,情形亦是如此。
但在各国首都,咖啡馆生意兴隆。据布伦南(Thomas Brennan)的说法,咖啡馆在巴黎的大行其道,证实了“上层人士决心要拥有自己的聚会地点,不与低阶级人士混在一块”。但这些是事业有成的上层人士,是资产阶级上层人士。咖啡有别于酒的好处,在于提振身体同时又洗涤心灵。有些咖啡馆,例如巴黎的普蔻(Procope,法国第一家咖啡馆),是艺文界人士的交流中心,伏尔泰之类人士就在这里讥刺贵族的可笑可恶。维也纳的海因里希霍夫咖啡馆(Café Heinrichhof),为一身铜臭味的商人带来经商灵感,也为勃拉姆斯和其他大作曲家带来创作灵感。其他咖啡馆,例如托皮克的祖母在维也纳经营的莫扎特咖啡馆(Café Mozart),提供扑克牌、台球和诸如此类较轻松的消遣。就在咖啡馆的悠闲气氛中,酝酿了重大的发展。非法经营的咖啡馆与公民社会的诞生、公共空间的出现、半封建贵族阶层的瓦解,密不可分。因此,不足为奇,德穆兰(Camille Desmoulins)于1789年7月13日,在伏瓦咖啡馆(Café Foy)里,谋划了攻击巴士底狱的行动——有些人主张这行动为现代世界揭开了序幕。法国大革命期间,咖啡馆依旧是阴谋策划与鼓动不满的大本营。
随着哐当作响的工厂催生出工业时代,咖啡渐渐地不只代表悠闲,还代表劳动。在美国,咖啡成为普及化的致瘾性饮品,用以帮助大群劳工朋友撑起垂下的眼皮,唤起逐渐涣散的眼神。咖啡的主要角色,不再是宗教冥想或做生意或休闲消遣的饮料,反而变成表明工业时代的闹钟。到19世纪末,咖啡馆让位给自助餐馆,咖啡社交圈让位给职场上的喝咖啡休息时间。北美的咖啡进口量,19世纪时膨胀了将近九十倍。这时,在工厂自助食堂里三五成群缓缓走动的顾客,不像早期穆斯林主顾那样追求安拉的启发,不像当年伦敦商人那样追求获利,不像当年欧陆喝咖啡者那样追求创作灵感,他们求的是活着。在某些咖啡馆里,他们策划推翻资产阶级社会。禁酒社会推广咖啡和咖啡馆,以消弭酒馆里的酗酒行径,无异于开历史的大玩笑。伊斯兰神学家若地下有知,得知源自阿拉伯语qahwah(意为“酒”)的咖啡,竟被捧为酒瘾(工业时代主要社会弊病之一)的疗方,想必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20世纪,咖啡遭抨击会导致心脏病和溃疡,提神功效相形遭冷落,但其消耗量有增无减。喝咖啡不是在冥想启悟的场合,不是在社交场合,反倒往往是开车时或匆匆赶路时囫囵吞下。咖啡不只加快了现代工业生活慌乱的步调,本身也已成为大量生产的工业商品。有些混合多种成分加工处理成的现代饮料,大言不惭自称咖啡,其实应说是化学家而非农民所发明的东西。咖啡已遭驯化、商品化,遭掺杂劣质添加物而失去其纯正;如今有些宗教仍痛斥咖啡之恶,但咖啡已失去其颠覆的利刃。从埃塞俄比亚到也门到欧洲和拉丁美洲的咖啡园,咖啡一路陪伴现代世界的发展。从上天所赐的万应灵药到资产阶级饮料到工业商品,咖啡已成为职场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