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原始积累:巴西红木

放眼全球,少有国家的缔造像巴西那么倚赖世界经济,

更少有国家像巴西那样因某种商品而得国名。

放眼全球,少有国家的缔造像巴西那么倚赖世界经济,更少有国家像巴西那样因某种商品而得国名。例如希腊(原文Greece,意似grease[油脂])和土耳其(原文Turkey,另有火鸡之意),从不输出猪油或禽鸟。没错,有些产品的名称得自产国、产地的名字,瓷器(china)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例。但巴西一名得自某种商品,即用来制作染料的巴西红木(brazilwood,葡萄牙文pau Brasil)。在这个遥远的次大陆上,巴西红木首先吸引到欧洲人的注意,但它的贸易荣景短暂,且开采不易。

不易的原因在于这种高大的染料木长在湿热的热带丛林里,欲开采出来得将它砍掉,运到沿海地区。这当然需要工人。欧洲人未曾到热带地区做过这种苦活,自然想到招募当地人代劳。但他们发现难以说动当地人替他们工作。1500年时巴西可能有多达六百万的人口,且集中居住在沿海和河川附近,但当地男人没有辛勤工作的传统,女人又做不来砍树、拖运原木的工作。

葡萄牙人所遇见的半游牧民族图皮人(Tupi),生计大部分来自狩猎、捕鱼、采集。农业活动原始,农活靠女人。劳力几无分化,资本也没有累积。图皮人非常“落后”,没有缴税或替他人工作这回事。没有阶级划分、自给自足的图皮社会,也少有贸易活动,只制造简单工艺品自用。

在部分印第安人眼中,贸易更像是竞技而非专门行业。1550年代走访巴西的法国胡格诺派教徒勒希(Jean Lery),记载了凶猛戈塔卡人(Ouetaca)诡异至极的交易活动。别的部族,例如图皮南巴人(Tupinamba),想和戈塔卡人做买卖时,会将商品展示在远处,戈塔卡人亦是。双方如果同意交易,图皮南巴人就将自家货物(例如软玉)摆在两百步外的石头上,然后走回原处。接着戈塔卡人走到石头边,取下软玉,改放上自家制作的羽毛制品,退回原处。然后,图皮南巴人再走到石头边,取下羽毛制品。接下来,交易变得有趣:“每个人都取回交换的物品,走过他最初出现处的界限,停战协议立即破裂,接下来就看谁能抓住对方,取回对方所要带走的东西。”戈塔卡人跑起来快如猎犬,因而这场竞赛通常由他们获胜。勒希建议他的欧洲读者:“因此,除非本地跛脚或患痛风或因其他原因而行走缓慢的人愿意失去自己的产品,否则我不建议他们和戈塔卡人谈判或实物交易。”

当然,戈塔卡人是特例。大部分图皮人愿意交换某些商品,且不会在给出东西后又希望索回。但他们的需要有限,他们没有私人财产、商品或渴望拥有新物品的观念。勒希与一名年纪较大的原住民聊过之后得悉这点,原住民很纳闷葡萄牙人为何千里迢迢来寻找巴西红木:“你们国内没有木头?”他不解问道。勒希解释这木头是拿来制作染料的,而非当柴烧,这时那人问他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那个东西。勒希答道:“在我的国家,贸易商所拥有的布、小刀、剪刀、镜、其他物品,数量之多,超乎你能想象。”这个图皮人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跟我讲的那个有钱人,他不会死?”得悉法国人也会死后,这个老人家不解贸易商死后,留下的财物怎么处置。勒希很有耐心地解释道,财物遗赠给继承人。这时这个图皮人不想再听下去:“这下我知道了,你们法国人是一等一的大疯子。你们远渡大海,忍受极大不便……这么辛勤工作,就为了替孩子或比你们晚死的人积聚财物。养活你们的土地,难道不够用来也养活他们?我们有挚爱的父亲、母亲、小孩,但我们深信我们死后,养活我们的土地也会养活他们。因此我们安心离去,不为未来多操心。”开始展露经商长才的葡萄牙资本家,碰上他们视为落后的这种文化。他们不了解巴西原住民社会,不懂他们已有休闲导向、注重生态的先进价值观。

对于欧洲人所要砍伐的树木,图皮人无疑认为让其好端端立于林中较好。为说服他们出卖劳力,搬运粗重原木,葡萄牙人、法国人利用当地传统价值观,试图创造需求。首先,有些欧洲人本土化。有些葡萄牙人、法国人换成当地打扮(或者说像当地人一样赤身露体),学当地语言,娶当地女人,以融入原住民社会,其做法和因船只失事而流落荒岛并试图按欧洲模样改造荒岛的小说人物鲁滨孙大不相同(见5.4节)。然后,他们利用当地人劳力互惠的传统,开始将林木运到欧洲。这些欧洲贸易商还主动提供剑、斧。对好战的图皮人而言,这是很好用的兵器。葡萄牙人与特别挑选的村落结盟,为他们提供武器,试图借由提高杀伤力创造武器需求。得到葡萄牙人武装的村落,让敌对村落感到威胁,法国人接着即利用这威胁,说服敌对村落与之结盟。于是,因为追求染料木,欧洲的战争重现于南半球这偏远的热带丛林里。

但欧洲人无法让巴西人理解积聚财物和私有财产的观念。韩敏(John Hemming)就记述了某耶稣会教士(推动资本主义文化的前锋之一)的抱怨。这位教士不以为然说道,图皮人“有满屋子的金属工具……原来不值一顾、因没有斧头开辟田地而总是在饿死边缘的印第安人,如今想要多少工具、田地就有多少,吃喝不停。他们动不动就在村子里喝酒,发动战争,大肆恶作剧”。钢斧的引进已让所有巴西村民过起犹如欧洲贵族的生活。图皮人的需求得到满足,很难再利用他们来图利。

葡萄牙人了解,如果不想只求足敷所需,不想只求温饱,生活稳当,换句话说,如果想得到资金,他们就得另辟劳力来源。图皮人劳力市场的规则,对原住民太有利。葡萄牙本土为数不多的人口,对远渡大西洋到热带地区辛苦开垦兴趣不大,在巴西的葡萄牙人转而开始奴役巴西原住民。但同样成效不大。许多图皮男人厌恶农作,认为那是女人的工作,宁死也不愿下田干活。其他图皮男人则靠着熟悉地形逃掉。于是,葡萄牙贸易商转而将奴役目标指向习于在热带生活且习于农事的民族,即非洲黑奴。但购买黑奴的钱,超乎染料木贸易的利润所能支应。于是,葡萄牙人改而开辟甘蔗园。巴西的“黄金时代”,就在染料木时代结束之际展开。染料木成为无足轻重的商品,原住民遭驱赶到更偏远的内陆。如今,染料木时代的遗绪,就只能在巴西的国名里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