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5 地点、地点、地点:在安道尔与巴拿马,历史如何赢过地理

安道尔与巴拿马从同种类型的国际漏洞中受益,

这种漏洞既巩固地缘也无视地缘。

是地点而非资源,曾推动某些地方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但它们的位置并非仅是地理问题。技术体制与法律体制也会通过消除一些从前被忽视的区域的偏远性,而使之成为重要的国际市场。它们变得重要不是因为有强大可靠的政权,毋宁说是因为它们的领导者从国际法律的漏洞(灰色地带)获利。

就说安道尔(Andorra),这个位于在法国与西班牙边界线上肆意伸展之比利牛斯山脉陡峭山顶的弹丸之国,直到20世纪的最后一个阶段之前都一直被世界经济边缘化。互联网改变了局面。另一方面,巴拿马(Panama)因其向心性而受到奖赏。尽管炎热潮湿的气候更适于滋长携带病原体的昆虫与毒蛇而非繁荣的农业,也缺乏任何有价值的矿产财富,但直到20世纪最后几十年,巴拿马地峡最重要的都在于它所能供给的有多小——也就是说它有多狭窄——以及它的地理位置。

安道尔

一个隐藏在世界屋脊并且看上去被历史潮流所忽略的弹丸公国,是如何连现代化与民族国家化都没经历过,就从中世纪跳到后现代,从封建制跳到国际化的呢?这个没有海港、没有机场也没有铁路,而仅通过覆盖稀疏的窄小公路与外部世界连接的中世纪香格里拉,如何成为国际贸易与商业的中心之一?

安道尔是个古国。人类八千年前就开始在这块一百八十平方英里的区域内生息。战争间接地给这块土地上的巴斯克人(Basque)带来国家地位。在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Moors)占领伊比利亚半岛(Iberian Peninsula)的过程中,这里是最后被征服的地方之一,也是他们最先撤走的地方。在安道尔国歌中仍被崇敬的查理曼大帝,将此地作为在伊斯兰世界与基督徒世界之间充当缓冲区的众多边境州之一而为之行涂油礼。它那些强悍又独立的牧羊人与武士,与其说帮助通行,还不如说是封锁道路。结果就是,历史似乎与安道尔擦身而过。它成为边境州中的唯一幸存者。

晚至1900年,一位来访者记录,“安道尔几乎不变地保持中世纪的惯例与制度”。它的5600位居民继续靠农业与放牧家畜维生。这位访问者评论称,“当地产业是最原始的类型,只有日用家居恍如在中世纪”。由于缺乏资本、煤炭与交通,这个位于欧洲大陆中部的与世隔绝的公国,几乎过着一种岛民的生活。除了一条市政大道,其他的交通“干线”是马道,骡子通过这些道路给安道尔带来少许进口物资。

安道尔缺少通常与主权国相联系的大多数属性。它直到1954年都没有预算,除了关税就没有日常税收,没有自己的通货——法国法郎与西班牙比塞塔都是法定货币,直到最近因外力被欧元取代。外加这个前武士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军队,所以1960年代马尔维娜·雷诺尔兹(Malvina Reynolds)的一首流行歌曲把安道尔作为反战宣言来运用。除了五六名宣过誓的战士,军队是由志愿民兵组成的。这没有造成难题,因为安道尔有七百年没打过仗了。法国与西班牙负责安道尔的防御。它的袖珍领土中只有2%是可耕种的,自然资源也稀少,因此相邻的法国与西班牙也乐得允许安道尔人享有高度自治并以加泰罗尼亚语(Catalan)作为国语,这种语言借自它南边的邻居。

然而它是一个奇怪的主权国,因为它有两个联袂亲王,却都非安道尔人。自1278年起,统治权首度在法国的富瓦伯爵(Count of Foix)与西班牙的休乌赫尔(Seu d’Urgell)主教之间分割,富瓦伯爵的权力最终传递给法国国王,而现在又传给法国总统。安道尔人每年缴一笔象征性税款给联袂亲王,以示承认他们的宗主权。联袂亲王依然对安道尔的国际条约有最终发言权。

安道尔人直到最近才开始伸张他们的公民权益。女性获得公民权只不过是1970年的事。这个国家的宪法1993年才制定,最终使政党合法化,设立经选举的议会以及工会。这时,安道尔早已加入了外部世界。

它的人口从1954年的5800人骤增到2011年的84,825人(其中仅四分之一是合法公民,其余只是定居居民),而且固定财产价值飙升。比这些更重要的恐怕是,一年有十倍于这个国家人口总数的九百万游客,在狭窄又不牢靠的道路间蜿蜒而上。警力已经扩大到从前的三十倍,使得警察能够疏导安道尔城与其他城镇那些堵塞干线的交通。这块在地理上充满挑战的自然资源稀少的土地,有什么能提供给蜂拥而至的来访者呢?

安道尔长期以来就是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一条小规模走私路线,已经成为一个自由港兼主要走私中心。尽管出产寥寥,但脆弱的主权迫使这个公国对货物收低税或不收税。旅游业从免税期中拔地而出。安道尔虽然适用自己的传统,比如中世纪的公有财产和加泰罗尼亚习惯法,然而它获得邻国的默许得以让免税商品离开它的山间堡垒。毕竟,它的道路是由法国人与西班牙人维护的。法国与西班牙的警察搜查来自安道尔的汽车里的走私品,尤其是香烟。

随着安道尔力图通过允许有免税期而变成一个国际银行与金融中心,国际承认就变得更加重要。消费税代替了关税,并且免去对收入税的要求。四分之三没有投票权的定居居民来这里是为了避税,而不是为了干净的空气或滑雪。

有必要起草一部宪法以使这个公国能加入国际社会,尤其是欧盟,欧盟正在寻求税收一体化。安道尔最终于1993年在国外展示了第一个外交使团而显露出国际性的新重要性。这个使团不是被派往另一个国家,而是派往联合国。两年之后的1995年,安道尔与美国建交,尽管美方代表驻扎在几小时路程以外的西班牙巴塞罗那(Barcelona)。

美方代表离得这么远,反映出安道尔的商业是存在的,在虚拟世界中的存在度与在现实世界中的不相上下。比如,加州大学的图书馆中只有772种出版物专讲安道尔。然而在互联网上,有超过8380万个网址与安道尔有关!这些网址大多数涉及商业、金融与旅游。这个国家还作为伪造信用卡中心而知名。

古代与后现代、本地与国际化的这番混合,很好地服务了安道尔的人民。尽管他们产出无几,但每个超过16岁的人都受过教育;人均年收入4.6万美元;平均寿命超过80岁,是世界最高地区之一,婴儿死亡率则非常低,每千个有3.8个死亡。

安道尔没有机场、铁路或海港,但它有互联网和国际承认。而且他们让税法比地缘更重要。遥远的安道尔现在是世界的中心。

巴拿马

巴拿马不同于安道尔,它并未被忽略,倒是从西班牙人对它提出主权要求并致力于连接大西洋世界与亚洲世界以来就被重视。此前,它不怎么重要,因为这道地峡充满敌意的环境将前哥伦布时代的南美文明同中美文明隔离,而不是令贸易与移民可行。

当1513年瓦斯科·纳尼斯·德巴尔博亚(Vasco Núñez de Balboa)与一伙西班牙同伴带着本地盟友结队穿过这道地峡去观览他所谓的“南海”时,巴拿马首先是因为地理位置而变得重要,不是因为资源。巴拿马城成为西班牙人征服南美的滩头堡。由于西班牙人没从当地居民那里压榨出太多财富,所以当皮萨罗(Pizarro)及其他西班牙人1536年向南冒险去征服印加帝国时,这个前哨依旧是个相当不起眼的定居地。随着冒险家们向南前进,秘鲁的财富从巴拿马的小小殖民地倒了出来。巴拿马作为秘鲁的白银和其他财富穿过这道狭窄且不可靠的大陆桥时的一个中途站而消磨着,但这个地区本身没什么重要性。它在加勒比海岸边的波尔多贝洛(Portobello)主办临时博览会,但切切实实被西班牙官员忘记了,西班牙其他美洲殖民地的财富遮蔽了它。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外国人是英国海盗,比如1572年在农布雷德迪奥斯(Nombre de Dios)劫掠并纵火的弗朗西斯·德雷克与1671年烧毁巴拿马城的亨利·摩根(Henry Morgan),他们迫使该地建堡垒筑城墙以阻挡外国人。

巴拿马被附加到新格拉纳达(Nuevo Granad)总督职位上,差不多是事后才有的想法,然后在1824年独立后又成为哥伦比亚的一个省。巴拿马再度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要到1852年,遥远的加利福尼亚发现了黄金,带来第一条纵贯大陆的铁路穿越地峡(见本书4.3节)。在铁路贯通美国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与航海相比,横穿美国的跨陆地交通依旧太缓慢、太不可靠也更昂贵,所以许多移民宁愿从纽约或波士顿走海路去旧金山,途中以铁路越过地峡,哪怕这比纽约到加州的跨陆地路线要长出几千英里。(其他人绕过合恩角[Cape Horn]全程航行。)对于大多数向加利福尼亚售卖供应品的货主来说也是如此,加利福尼亚繁荣之初,几乎所有东西都靠进口。但很少有旅行者停在这个暑湿的热带区域居住。

6.15 地点、地点、地点:在安道尔与巴拿马,历史如何赢过地理 - 图1 巴拿马运河在建期间的加通船闸(Gatun Locks)

(琳达·哈尔科学、工程与技术图书馆藏)

巴拿马1903年再度赢得独立,这次是外部势力起作用。美国船队阻止巴拿马海军平息这场小小的独立运动。西奥多·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evelt)炫耀说,“我拿下巴拿马”。随后是工兵和医生挺进,几万加勒比海的移民劳工及北美的资本带来巴拿马运河的诞生,这是美国政府截至那时最昂贵的建造计划。当港口于1914年对国际交通开放时,本地人发现他们只不过是把哥伦比亚人的控制易手成美国人的统治。只有到了1977年,巴拿马才显示某种独立性,因为它谈判要求从1999年开始控制运河。然而当美国军队为了逮捕巴拿马的总统抑或是独裁者曼纽尔·诺列加(Manuel Noriega),而于1989年入侵并杀死几百甚至几千巴拿马人时,独立被证明是幻梦一场。诺列加的官方罪名是与毒品贩子有瓜葛,但也是因为坚持独立的对外政策。(他于2011年被遣返巴拿马,并因其他指控而在那里服刑。)

今天,巴拿马热情欢迎外国人,不管你是游客还是海盗。来到巴拿马城的游客会对高耸的商业建筑和高层住宅楼心生敬畏。特朗普海洋俱乐部(Trump Ocean Club)[44]高达七十层,内含超过一千套单元房。现在以令人难忘的包含宽阔道路的建筑空间、在建的地铁、(幸运者才有的)空调以及交通拥堵而自夸的巴拿马,仍旧是个阈限空间,是个梦幻岛。类似安道尔,它的繁荣来自它作为离岸自由港的地位,来源可疑的外国金钱——可能大量来自哥伦比亚毒枭以及逃税——被国际领军银行以及其他公司洗白,它们从这个避税地获利。来自北方尤其是美国的退休人员在此购买免税公寓,而且也享受低税赋。由于美元是巴拿马的官方通货,投资者被保护免受民族主义的巴拿马法规或通货膨胀影响。对经济的控制在很大程度上不在本地人手中。

政府规约的缺乏也吸引了成百上千外国顾客来到巴拿马巨大的免税购物广场、赌场以及合法的红灯区。外国船主打着巴拿马的名号周游世界,因为在巴拿马注册相对容易且便宜。巴拿马的便利旗号使之成为世界船只的领衔注册地。实际上,巴拿马国旗的保护力是用来出售的。

如果没有世界上领头国家的非正式(或正式)共谋,这一切不可能发生,这些国家选择让利润从本国流向南方,并且迄今为止拒绝对在离岸机构生成的利润课税。国际贸易当然包含切实有形商品的交换。然而在差不多是虚幻的国家里的想象性法律,也引导着商业的流向与世界财富的分配。安道尔与巴拿马乍一看去截然不同,实际上是从同种类型的国际漏洞中受益,这种漏洞既巩固地缘也无视地缘。它们表明,被古典经济学家称为“市场不完善”(market imperfections)的东西,实际上驱动了国际经济中某些享有特权的区段。

(吴莉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