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鲁滨孙的高档生活

即使是颂扬新教徒严肃价值观的作品，

仍避不开奢侈品和奴隶制的诱惑与财富。

在一般人眼中，鲁滨孙似乎不是个奢华成性之徒。相反的，他通常被视作勤奋、节俭、朴素的象征。1719年就已出版的《鲁滨孙漂流记》一书，如今被视作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提出新教伦理的灵感来源，被用来解释信仰、储蓄、投资之间的关系，而未被视作对休闲或虚荣性消费的礼赞。

但这本书和作者笛福所欲传达的旨意，一直以来常遭到误解，与笛福的本意大相径庭。这小说其实不在歌颂自给自足，反倒在颂扬世界贸易（特别是奢侈品的世界贸易）和奴隶制。

没错，在这部小说（堪称是第一部以英语撰写的小说）前头，鲁滨孙父亲告诫他勿养成奢华习性。小说里剩下的部分，鲁滨孙则不时在懊悔自己未听父亲的话，加入英格兰中产阶级，反倒出海从商。

在书中部分地方，《鲁滨孙漂流记》的确在颂扬勤奋精神。鲁滨孙流落荒岛期间，从未沉迷于享乐或休闲活动。他具有会计的精神（笛福有段时间也具有），时时计算库存的物资和度过的年月日。他把从失事船带上岸的酒留供特殊时候使用，而非一次狂饮而尽。他把闲暇用于研读《圣经》，而非探索该岛。事实上，他在岛上第十八个年头才走到该岛尽头一探究竟！

鲁滨孙不只蔑视怠惰，歌颂劳动，身为正派的中产阶级英格兰人，他还拒斥奢华。船上的精美衣服，他一件也未带上岸，反倒用山羊皮制作粗糙衣物，而他穿衣完全是因为怕晒。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他完全根据是否有用来断定物品是否有价值。他爱木匠的一组工具箱更甚于钱，前者可利用来制作器物，后者因为没东西可买而被他斥为“蠢东西”。

自给自足、俭约、节制，似乎不是后来促进世界贸易发展的价值观。但事实上，鲁滨孙和创造这人物的笛福，都和往往以奢侈品为基础的国际贸易，关系非常密切。

笛福从事写作前是个企业家。他买进法国灵猫，用来制作香水，替正与法军作战的英国军舰保险，投资打捞沉船宝物，替圭亚那殖民计划撰写宣传资料，入股不光彩的南海骗局[29]，参与黑奴买卖。他深信英格兰能否富强，取决于国际贸易，而非自给自足。

这观点事实上是《鲁滨孙漂流记》一书的基本精神。鲁滨孙困在加勒比海的荒岛上，上岸时只具备少许机械技能，但他赖以为生的东西，几乎全来自他在其上担任船员的那艘欲航往非洲的失事船。枪支、火药、食物、工具，每一样都非岛上本有。没有这些东西，这岛屿在鲁滨孙眼中是“不毛”、无用之岛，而非桃花源般的热带天堂。

首先船上为何有这些东西？父亲告诫他当个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要么从事贸易，不然就当律师，但鲁滨孙未听父言，反倒投身非洲奴隶买卖这极有利可图的事业。第一趟远行成果丰硕，他拿“玩具和无价值的东西”换取奴隶，将获利的一大部分拿去投资。再次前往非洲做买卖途中，落入摩洛哥海盗手中，当了四年奴隶。但他偷了一艘船，跟一名奴隶难友一起逃脱，人生际遇再度转折。逃亡途中，一名葡萄牙籍奴隶贩子在大西洋上救了他们，载他们到巴西。他将那艘船和那名奴隶卖给救命恩人。在巴西，他购买土地，开始种植烟草和甘蔗（当时美洲主要的奢侈品作物）。后来他再度搭船前往非洲购买奴隶，途中船只失事才流落荒岛，而他之所以到非洲买奴隶，是因那里的奴隶比巴西市场上的奴隶便宜。

（Alexandre Chaponnier, Paris：Martinet，1805）

因此，到这阶段为止，鲁滨孙的人生若非从事贸易，就是在购买奴隶以为己所用。他买卖的是当时主要的奢侈品，即奴隶、烟草、糖。在荒岛上的二十八年间，他自给自足；他活了下来，且日子过得还算舒适。但他未积累财富。他在岛上从未搜寻可成为上好出口货的任何资源，事实上，对于他此前所不知道的东西，他一概视而不见。因此，获救时，他所拥有的财富，就只是他当初从失事船上抢救下来的钱币，也就是最初打算用来经商的钱，而非他自己劳动的成果。

后来他将奴隶引进“他的”岛上，开辟殖民地。但殖民地的经营费用，来自他巴西甘蔗园的获利，来自他第一次远行购买奴隶的投资获利，而非来自他在荒岛上积累的财富。与世界经济和其奢侈品重聚后，鲁滨孙重拾“遨游”世界各地的生活，更尽情去冒险，但未重拾辛勤工作、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鲁滨孙和笛福身陷于盛行奢侈品贸易的世界里，因而即使是这部为颂扬新教徒严肃价值观的作品，仍避不开奢侈品和奴隶制的诱惑与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