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非自然的资源

孩子,你们住在沙漠里;让我们来告诉你们,

你们如何被剥夺了应有的东西。

——瓦伦·迪安(Warren Dean)

将近五百年前第一批葡萄牙人登上巴西海岸时,遇见了沿巴西东南海岸一路蔓延且深入内陆的辽阔大西洋森林。一些欧洲人为它的磅礴辽阔而瞠目结舌,以欣赏自然美景的心情看待它,但大部分欧洲人视其为可怕动物的出没之地,或前进的障碍,或值得砍伐利用的资源。他们是真正的见树不见林,要到砍伐殆尽,才会看到这森林。因此,过去,经济学上的估算总是流于短视。有数百年时间,巴西人都是寅吃卯粮,消耗本应留给下一代的东西来维生。

不砍树,清出空地,人根本无法在浓密的大西洋森林里过活,但人可以和森林共生。在欧洲人到来之前,原住民与这森林共生已历四百个世代。他们大抵以狩猎、采集为生,但也发展出先进的刀耕火种农业。这种农业方法放火烧掉树林和下层灌丛,但每隔几年就得迁居别的林地,让清出的空地再长出树木。原住民人口只有三百万,分布在如此辽阔的地域,聚落分布非常稀疏,因而对大部分森林几乎都未造成伤害。他们的食物大部分来自森林里的鱼和猎物,因此他们很快就能察觉某地是否过度狩猎,该迁居他处,以让该处动物恢复数目。

然后,文明开化的现代人葡萄牙人到来。而来后的头一个世纪,葡萄牙人有许多时候都是倚赖原住民的技巧、劳力,以汲取森林里的资源。这不能称作生产,反倒应被称为掠夺。有些葡萄牙殖民者,特别是神职人员,希望在美洲建立信仰虔诚的殖民社会。他们把葡萄牙人所建的殖民地称作圣十字架(Holy Cross),但世界其他地方却是借由该地森林所砍伐出来的贸易商品,得知、了解这一殖民地,那商品即是用以制作红色染料的巴西红木。头一百年,大西洋森林有六千平方公里林地遭到这一贸易的危害,但这森林实在太大,还不致构成太大伤害。

事实上,在16、17世纪,葡萄牙人的倒行逆施,反倒很可能促成森林的恢复。疾病和掳人为奴,使原住民图皮人失去过半人口。幸存者往往躲在深山里,生怕在田里工作会遭猎寻奴隶的葡萄牙人盯上。原住民农业因此几乎停摆,森林恢复。

1700年,人数不多的葡萄牙人(三十万)紧靠着海岸居住。他们不利用当地知识种植当地作物,反倒从他们在大西洋岛屿上的殖民地,引进以奴隶为基础的糖业经济。土地大块大块分给政治关系良好的人。萨尔瓦多·达萨(Salvador da Sa)一人就领到一千三百平方公里的地!但事实上,官方几乎无力掌控土地。谁能征服、保有土地,谁就拥有那片土地,结果形成弱肉强食、阶级分明的社会,由少数人掌控土地,大部分人各司其职替他们卖命。黑奴占农民的比例愈来愈高。葡萄牙人在自己国内靠务农过活已有许多世代,非洲人娴熟农事,但由这两个族群所组成的美洲奴隶社会,却不屑于尊敬土地。欧洲人带来新宗教、新语言;引进外来作物和外来劳工;将生产商品以供应外地市场的观念强行加诸该地。但在殖民化、基督教化的现代表象之下,殖民者仍沿用他们学自巴西原住民的那套刀耕火种办法。土地开垦后不久即予放弃。但这时候,人口密度是欧洲人未到来前的五六倍,对柴枝的需求更大,沿海的一些森林因此几无休养生息的时间。同样严重的是,这些新欧洲人不靠打猎为生,而是引进牲畜。对猪、牛、山羊、马、骡而言,大西洋森林不是栖身之所,而是充满敌意的所在。适应当地环境而落地生根的外来动物,加速大西洋森林所受的伤害。但1822年巴西独立时,大西洋森林只消失一小部分。毕竟,当时整个巴西的人口顶多只有五百万,是现今圣保罗市人口的三分之一不到。

另一种外来作物咖啡,带头攻入内陆。咖啡于18世纪结束时被引进,到1900年时,巴西咖啡产量已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产量总和还多。咖啡向来广被标举为“引领现代化”的作物,巴西的咖啡种植者则普遍被誉为启蒙企业家,但事实上,这根本谈不上是农业。用来指称矿工的lavrador这个词,也可用于指称农业工人,绝非出于偶然。树木遭恣意砍烧;在树桩周围土地栽上咖啡幼苗。没有遮阳,没有施肥,除了锄,没用其他工具。二三十年后,咖啡树已把原始森林里的养分吸光,于是咖啡园遭弃置为牧草地,而牧草地往往转而变成岩石裸露的荒地。咖啡种植园主承认,这其实不是栽种,而应视为摧残。20世纪初期,在种植咖啡的米纳斯吉拉斯州,未遭清除的林地,其经济价值比种植咖啡的土地高过七成,因为森林土壤较肥沃。过去,巴西能以低价咖啡攻占世界市场,就因为土地便宜且肥沃。没有人计算过这一活“股本”的贬值或替补成本。就此而言,咖啡种植者是在耗用未来的资源,而把账单留给后代子孙支付。

这笔账非常高昂,因为大西洋森林不是可再生的资源。砍掉森林,贻害甚大。里约热内卢海湾周边的红树林一旦砍掉,有壳水生动物和鱼数量锐减,以它们为食的猎物随之减少。注入这海湾的河川淤塞,大大妨碍海上交通,使疟疾的威胁升高(因为这时河水停滞引来蚊子)。在其他地方,砍伐森林造成定期性干旱和更极端的气温。许多物种消失。

造成如此破坏的元凶不是无知的印第安人或欧洲殖民者,就连咖啡种植者的原始耕种方法也不是祸首。毋宁是近代科技加快了摧残大西洋森林的速度。铁路使遥远森林变得可以进入,鼓励咖啡种植者更快放弃现有的咖啡园,转而往更深入内陆的原始森林开垦。火车使枕木和充当燃料的木柴大受需求,也使其他产业,特别是炼铁业者,因为有更充裕的木炭来源而更为欣欣向荣。

巴西政府无意愿或无能保护自己土地上的森林,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国家贫穷、衰弱且为地主上层阶级所把持。1930年代平民主义政权的建立,使这一情势改观,1970年代,视森林为取之不尽之资源的观念开始改变。接着,政府开始致力于开辟自然保护区,保护公有地。但破坏森林的步伐只稍稍减缓。面对社会上悬殊的贫富差距,巴西政府的因应之道是加强经济发展而非财富重新分配。在这种心态下,森林不是祖传遗产,不是宝库,而是“尚未开发利用的资源”。所有动植物的存在,都是为了供人掠夺,从中获利。平民主义者,乃至左派人士,和保守派一样鄙视其他物种。他们主张保护自然资源是富国才做得起的奢侈行径。穷国得更加砍伐,以喂饱快速增加的人口,根本不必操心土地本身资源正要耗尽。

为了开发而砍伐森林,当然不是这时才有。许久以前,稠密的人类新拓居地就砍伐森林。诚如史学家瓦伦·迪安所尖刻指出,“对森林史家而言,南美洲是(人类与森林的战争中)最晚近打完的战场,在那里,所有倒下的树尸横陈在地,仍未埋葬,而胜利者在四处走动,掳掠焚烧辎重。”如今,大西洋森林顶多只剩8%的林地。人类是否能在这片硕果仅存可供后代子孙使用的森林,遭塞进照料不善的植物园之前,体认到它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