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首都和其胃纳量:18世纪之旅

为什么伦敦或巴黎的成长,

引发那么多暴动,

北京、德里的成长引发的暴动却少得多?

今日那些抱怨“大政府”的人,并不在乎其员工住在哪里:美国国税局(IRS)位于托皮卡(Topeka)的官员,仍属于“华盛顿特区”的一员。但在未有铁路的时代,常引发人民抱怨者,乃是首都本身规模太大。为什么伦敦或巴黎的成长,引发那么多暴动,北京、德里的成长引发的暴动却少得多?

大部分城市的规模受限于食物、木材的需求。只有少数农业地区,在农民吃掉自己的农作物后,还有超过两成的作物可卖。而且陆路运输粮食的过程要消耗过剩的粮食,因而即使有广阔的农业腹地,也难以解决城市的需求。举例来说,带一群马走三十多公里路,马在途中会吃掉它们所运送的许多谷物,从而使这趟买卖(通常)无利可图。因此,城市如果成长到太大,粮食价格上涨,工资跟进升高,该城市的产品就失去竞争力,城市随之停止成长。

但首都不一样。它们所提供的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服务,它们的居民包括了可借颁布敕令提高自己所得以追上较高物价的人。1500—1800年间,欧洲的帝国、军队、官僚体系逐步成长,首都也逐步扩大,为邻近城镇引来严重问题。伦敦周围环绕着生产力特别高而有市场导向的农田,且有优异的水路运输,问题没那么严重;即使如此,伦敦仍得颁行多项新法以引导足够谷物输往该市。

在客观条件较差的巴黎,这问题就形成灾难。附近农民消耗掉的自种农作物一般超过八成,剩下的才拿到市场卖。因此,如果产量变少,例如少掉一成(常有的事),对谷物市场的冲击,就如同今日产量掉了一半那么严重。贸易商将到更远的地方搜购谷物,以供应买得起高价谷物的首都居民所需。乡间的谷物买家(村中工匠,领工资的工人,种葡萄、亚麻和其他非谷物类作物的农民),因此挨饿。巴黎所掀起的浪涛,可能使他们淹死在原本相当平静的海里;他们唯一的自保之道就是暴动,不让载运谷物的货车离开。而巴黎还不是欧洲最惨的地方,最惨的是马德里。马德里虽然拥有大量的美洲白银,却坐落在气候非常干燥、大部分饲养绵羊的地区。

镇压这些乡村谷物暴动所付出的成本,为让首都穷人买得起而压低物价所付出的成本,抑制了欧洲各首都的成长。因此只有少数欧洲城市的人口能超过二十万,无一能超过五十万,但为什么其他社会养得起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

这些首都有一些就坐落在粮产丰饶的地区附近,或优异的水路运输路线附近,或者附近同时兼具这两项地利。因此,开罗靠尼罗河三角洲提供粮食,若有需要,还可靠海外进口救急;伊斯坦布尔附近有肥沃平原和几条重要的航运路线。东京的前身江户(大概是18世纪最大的城市),不只其周遭乡间的居民几乎个个都住在沿海附近而得以享有舟楫之利,而且非常幸运的是,其腹地的居民都种植稻米(每亩稻田所能产生的过剩稻米远多于每亩麦田,而且稻米比小麦更便于贮存、运送)。尽管如此,仍需要广铺道路、庞大的贸易网以及(有时)横征暴敛,强迫倒霉的农民献上稻米,才能喂饱江户城民。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大概非清朝、莫卧儿王朝的京城莫属。这两个帝国都控有辽阔的种稻区,但两者的首都(北京、德里)都距种稻区有数百英里远,且位在几无过剩粮产的干燥平原上。而且两者都是前工业时代世上最大的城市之一。那它们为何未面临五倍于马德里的灾难?解决之道就在两者都建造了巧妙而独特的运输系统,使首都得以利用远处过剩的稻米。

就北京来说,稻米是借由世上最广阔的运河网往北输送,其中包括长两千多公里的工程奇迹大运河,大运河取水自中国几条大河,将北京与这些大河连成一气。大运河从7世纪起一段段开凿,1420年全线完成;18世纪时,它一年所输送的稻米至少喂养了一百万人。此外,清朝政府督建一全国性的备荒赈灾体系,这体系由国营、民营义仓共同构成,丰年时义仓贮存谷物,荒年时以低于市价卖出存粮。这套体系很耗成本,但管用,即使在18世纪歉收最严重的时期,中国的谷价几乎从未上涨超过100%,反观法国粮价有时上涨300%或400%。

莫卧儿王朝既不开凿运河,也未建许多粮仓,但的确鼓励首都附近的庙宇和有钱人家投注巨资凿井,以使平原较为湿润,生产力提高。但真正的解决办法乃是班贾拉(banjara)阶级所提供的陆路运输服务。

班贾拉人是赶着牲畜四处迁徙的世袭性牧民;千百年来,他们游走于村与村之间,将一部分新生的小牛卖给需要牲畜犁田的农家,一部分老迈的牲畜则杀了取其皮贩卖。可想而知,他们也很快就从事起运输行业。他们的牲口队往往有超过万头的阉牛(班贾拉人的阉牛共有约九百万头),每头阉牛能拉运约一百二十五公斤的东西,因而班贾拉人自然成为运送大型笨重货物的绝佳人选。莫卧儿王朝时期,他们定期受雇运送谷物到首都,还有机会承接盐、布乃至钻石(用来赠人疏通事情)这些利润更大的运送工作。

此外,班贾拉人的运货成本低,因为在半干旱的平原上有许多未开垦、未筑围篱圈住的茅草地,牲畜可沿路就地觅食。在欧洲,驾驭联畜货车的人通常得花钱买草料喂拉车的牲畜,但班贾拉人的牲群沿路觅食,不花他们一毛钱。这使班贾拉的牲口队移动缓慢,在来到此地的欧洲人眼中,更显怪异,但这套方法管用。如果那些欧洲人原是来自巴黎或马德里城外的铁匠,或许会看出这种运货方式的殊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