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0 非洲如何抵制帝国主义:埃塞俄比亚与世界经济

埃塞俄比亚事实上被殖民化了,

但部分可以说是被内陆的原住

阿姆哈拉人与提格里人殖民化。

非洲在近代离世界经济有些远,除了通过破坏性的奴隶贸易,但在19世纪后半叶与世界经济的联系开始日渐紧密,那时它被西欧势力接管了。北方的工业与交通革命导向苏伊士运河的开凿(1869)以及对殖民非洲的饥渴。随着1884年柏林会议瓜分非洲,殖民胃口大增,引爆“对非洲的争夺”(Scramble for Africa)。在欧洲人猛攻的包围之中,有一个国家作为一道反殖民主义的非洲防波堤而傲然出世——埃塞俄比亚。当它的索马里、肯尼亚、苏丹和埃及邻居们都被意大利人、法国人、不列颠人以及早前的奥斯曼土耳其人殖民之际,埃塞俄比亚仍免遭外国占领(除了埃及人和土耳其人1870年代在哈拉尔[Harrar]的失败努力,以及1936—1941年意大利人夭折的征服)。进入20世纪,埃塞俄比亚的皇帝海尔·塞拉西(Haile Selassie)——在1930年成为皇帝之前以拉斯·塔法里(Ras Tafari)之名行世——因抨击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临时占领而受到国际联盟(League of Nations)嘉许,并被冠以“万王之王”的称号出现在《时代》杂志封面。差不多同一时间,他开始享有另一种国际赞誉——被以牙买加为基地的拉斯·塔法里运动所膜拜,该运动视他为上帝或耶稣,并认为埃塞俄比亚是《圣经》所言的“锡安”(Zion),不受“巴比伦”(西方文明)势力之害。塞拉西统治了四十年,因为抵制欧洲殖民主义而如此受其他非洲国家领袖的爱戴,所以1963年被选为非洲统一组织(Organization of African Unity)首任主席。我们怎么解释埃塞俄比亚与塞拉西例外于欧洲人的征服非洲旋风呢?埃塞俄比亚有什么不同?它是如何保持自由的?

最通行的答案是埃塞俄比亚有特别优势,因为它是一个有着三千年古老皇族谱系的古代文明,这使它能通过诉诸传统而抗拒外国入侵,并能保持免受外国控制的民族独立。由此得出的必然推论是,塞拉西皇帝是一位被自由和现代化的推动力所驱使的天资颖异的领导者。我们会看到这些解释满打满算也是不可靠的。

该文明在欧洲久已闻名,这肯定是真的。古希腊地理学家希罗多德已经把“埃塞俄比亚”作为少有的几个非洲地名容纳在一张公元前5世纪的地图中,荷马则提到埃塞俄比亚是世界上有人居住区的尽头。这不仅反映出两群人之间互相知晓并有商业交换,也反映出偏见:“埃塞俄比亚”一词的意思是“烧焦的脸”,区分非洲人与脸色苍白的北方人。这个词很快用来指代所有非洲人,仿佛整个大陆是同质化的。

除了国家的名字,它的政府也声称很古老。塞拉西宣称属于一个可上溯三千年直到孟尼利克一世王(King Menelik I)的未中断皇室,孟尼利克一世是《圣经》中的所罗门王和(被推测是埃塞俄比亚人的)示巴女王的儿子。除了这份犹太人遗产,埃塞俄比亚也是地球上最早接纳基督教的土地之一,其国王在公元350年左右皈依。大约八百年之后,当十字军从圣地带回约翰长老的故事时,欧洲开始传播关于非洲这个基督教王国的信息,说有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君王统治着一块充满异国情调、和平安宁、治安优越且人民团结的富饶土地。于是,某种关于埃塞俄比亚的正面观念长久占据着欧洲人的想象。

其实,敬畏古代文明的欧洲人和北美人是少数;殖民者和探险家们倾向于把埃塞俄比亚与其他非洲人民归并到同一个“暗黑非洲”(Darkest Africa)叙事中,认为他们全都是与历史进步趋势割裂的原始人。但是,古代埃塞俄比亚并非暗黑非洲。今天被我们称作埃塞俄比亚人的这群人远非被隔绝在其山脉堡垒中,而是长期以来沿着尼罗河直至红海,又跨过红海沿着阿拉伯海沿岸直抵波斯湾,再跨过印度洋从事自然出产物如毛皮、动物牙、麝香及黄金的贸易。他们与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波斯人以及印度人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并间接与中国人贸易。

不过,埃塞俄比亚对地中海和印度洋网络的过早参与不能解释他们对19世纪欧洲殖民主义的抗拒。穆罕默德诞生几个世纪之后,位于红海另一头之也门的穆斯林开始对非洲海岸地区虎视眈眈,这切断了埃塞俄比亚高原地区的大部与印度洋和地中海的贸易;沿海的穆斯林到15世纪时已建立起多个巩固的政权。被称为阿比西尼亚(Abyssinia)的内陆基督徒高原转而向内,无视外部世界。

那么,对埃塞俄比亚保持独立之能力的习惯性解释错在哪里?事实上,在20世纪初期埃塞俄比亚这个名字重新浮现之前,并没有埃塞俄比亚;处于埃塞俄比亚当前国境线之内的这个地区支离破碎,至少讲七十种不同语言,有八十个各异族群,还有几十种宗教。它被分为三个主要区域:位于中部和西部的基督徒高原区,以阿比西尼亚之名行世,而它自身分裂为许多封建王国和公国;总体上被称为奥罗莫(Oromia)的南部由许多畜牧民组成,他们于16世纪从索马里和肯尼亚入侵,奉行传统宗教;穆斯林在东部的哈拉吉(Hararge)和厄立特里亚(Eritrea [32])。“埃塞俄比亚”远非一个统一的君主国,却苦于封建割据、军事政权以及一个更倾向于投资教堂与寺院而非公共工程的富有教会。由于内部纠纷、领土侵夺,再加外来的土耳其人、埃及人以及欧洲帝国主义者的宗教圣战和十字军征伐,经济碎片化且廉价化。

如果古老性与同质性不能解说埃塞俄尼亚为何成功抗拒殖民主义,那么它的财富能吗?一块没有银行、用盐巴当货币、交通龟速的土地,让关于约翰长老那富得不可思议的王国的欧洲传奇失望了。在一片遍地都是征收买路钱之横行贵族的山水间徐行蠕动,笨重的商队需要花一年才能从内陆到达海边。只有珍稀货物才能支付如此成本并经得起如此耽搁。对这种实质上不存在的阿比西尼亚贸易最露骨也相当沉痛的描述,来自一位基督徒公爵拉斯迈克(Ras Michael),他于1810年把一位不列颠旅行者亨利·萨尔特(Henry Salt)当作第一位造访自家高堂的不列颠使者招待,并且“宣称他极其渴望用任何他力所能及的方式促进与大不列颠的交流”。但是他担心不列颠商人“从事如此不稳定的贸易”可能无法获得足够回报,“特别是因为阿比西尼亚人不怎么了解商业交易,而且各省的不安定状况妨碍了黄金和其他从内陆带出来的物品的惯常流通”。这位拉斯下结论说,即使他的政府有本事抑制国内的战争和盗匪,穆斯林在红海上的优势也依旧阻碍装船出国。

那么,面对这些看起来已经为殖民征服准备好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没前途条件,埃塞俄比亚人是怎么创建出一个民族国家和有几分外向型的经济呢?答案是,埃塞俄比亚事实上被殖民化了,但部分可以说是被内陆的原住阿姆哈拉人(Amharas)与提格里人(Tigrense)殖民化,他们于1875年和1876年与埃及人战斗并得胜,于1896年在阿杜瓦(Adwa)与意大利人战斗并得胜,更多的是征服邻近居民,如奥罗莫人、锡达莫人(Sidamos)以及索马里人。在1872年之后的那个世纪里集合起一个民族国家的皇帝们——约翰四世(Yohannes IV)、孟尼利克二世(Menelik II)与海尔·塞拉西——是通过与欧洲人合作而实现这一点的。但这是一场棘手又危险的舞蹈,因为欧洲人专意于征服埃塞俄比亚,而非帮助它。

合作采取两种形式:一是购买现代武器与军火来组建一支强大军队,这要求加速发展出口并改进交通;二是使欧洲国家互相争斗。两者都很冒险,且都要求授以特许权,正如邻近的索马里苏丹们所发现的。尽管欧洲人宣称他们只想要港口、煤炭基地以及能借以终结索马里各部(今天的索马里被分成英属、法属和意属领土)之奴隶制的在场状态,但随着新型商品如橡胶与咖啡成为重要出口品,他们的目标变了。从1870年代开始,索马里的各苏丹国从友好条约变为欧洲的保护国,并最终沦为意大利、法国与不列颠的殖民地。

意大利想在埃塞俄比亚试用同样策略,但孟尼利克二世皇帝撤销了它。他遵行一场双头运动,而这两头严重冲突:一头是加强封建关系,另一头则是现代化。这位皇帝为了捍卫自己新生的王国,持续针对毗邻部落与王国开战。通过使用现代欧洲武器,并通过许以土地、臣民及奴隶而收买军阀,孟尼利克的兵力征服了重要的穆斯林大本营如哈拉吉,并击败畜牧民和半游牧的奥罗莫人,同时收买了其他基督徒王公,使阿比西尼亚的疆界同时向南和向西推进。

这场从外人手中解放埃塞俄比亚的运动导致大范围领土侵夺和公有财产终结,并且征发被征服人民在作为征服者的战士、贵族甚至牧师的束缚下服苦役。新掠夺的土地中有一部分变成供出口的咖啡的产地。虽说咖啡起源于埃塞俄比亚,但在孟尼利克与海尔·塞拉西的军队相继征服咖啡生长区并让它们的出产运销海外之前,咖啡从没怎么出口过。讽刺的是,现代的先进武器与铁路外加电报虽然帮助阻止这个国家被帝国主义者接管,但它们最初却巩固并转变了古老奴隶制的性质。不同于历史上埃塞俄比亚的奴隶制——把几百万人民绑缚在埃塞俄比亚内部的封建领主身上,并把几百万其他人民送到海外从事诸如烹饪、杂役、从军并给主人提供赖以生存的食物与柴火这类服务型活动,现在,“现代”奴隶制首次把埃塞俄比亚奴隶们转变为从事商品尤其是咖啡的生产。

这很难被称为反殖民政策,因为它是一个全面的内部殖民主义计划。鉴于出口所得部分被用于自卫,称其为反欧洲人的也是可商榷的,不过它是一种不稳定的反欧洲主义。为了扩张,孟尼利克最初必须与欧洲势力签订协议。意大利人利用协定夺取位于红海沿岸的厄立特里亚,并宣称对埃塞俄比亚全境享有保护权。孟尼利克的回应是转向有竞争关系的帝国主义势力——法国,并向法国授权建造该国第一条铁路,一条连接埃塞俄比亚新首都亚的斯亚贝巴(Addis Ababa)与法国在红海的港口吉布提(Djibouti)的487英里长铁路。由法国人和不列颠人供应的武器使埃塞俄比亚的兵力能于1896年在阿杜瓦削弱意大利人最初的这场袭击,这是一支现代非洲军队首次击败一支实质上的欧洲兵力。四十年后,法西斯者的意大利兵力再次尝试,从他们在厄立特里亚和索马里的殖民地入侵,打算把埃塞俄比亚全境囊括于大意大利索马里(Greater Italian Somalia),并迫使孟尼利克的继承者塞拉西皇帝暂时流亡。流亡持续到1941年,但他回来时带着来自非洲与印度的不列颠殖民地军队,他们与埃塞俄比亚人合力逐走意大利人。

他的“现代化者”(modernizer)印信也值得怀疑。埃塞俄比亚解放的英雄海尔·塞拉西直到他统治的第十三年即1942年,才最终从法律上废除奴隶制。在官方的实施中实现的实际自由耗时更久。废除奴隶制的推动力既来自外部也来自内部。欧洲人从上个世纪以来就倡言反对奴隶制,既出于理性也出于道德,还出于经济效益,与此同时,本身都拥有大量奴隶的孟尼利克及其后的海尔·塞拉西致力于给拥有奴隶的地主们的自治权拆台,地主们抗议民族国家的集权。

不列颠人来给埃塞俄比亚帮忙时并非全无私心。他们希望在自己的非洲帝国中再纳入一块殖民地。但历史忤逆了他们。第二次世界大战那粉碎一切的死亡与破坏以及不列颠帝国全境内兴起的民族主义带来不列颠帝国的终结,也带来殖民主义整体上的终结,同时带来美国与苏联作为全球性力量的崛起。

海尔·塞拉西因为最终废除了奴隶制并继续通过让大国彼此相斗来维持国家主权而被赞誉。截至1960年代,他是在位最久的国家元首,享有巨大的国际声望。然而在国内,迟缓的改革激起一场军事叛乱,导致他于1974年被废黜,次年去世(或是被刺杀)。

他留下的国家保持了主权和除了厄立特里亚之外的国家领土,厄立特里亚在经过一场三十年战争之后,最终于1993年赢得独立。而成功的秘诀是,一开始就以牺牲农民为代价来加强地主、教会及军队的实力。现代经济制度缓慢地进入这个国家,并且出口部门表现出了生命迹象。咖啡尤其成为这个国家的国际生命线,因为它是该国最大宗的出口品。就像后来在非洲、美洲及亚洲其他咖啡产区所发生的那样,咖啡一开始会带来现代化,但步履迟缓。孟尼利克虽说许诺废奴,但他已经与贵族们结了盟,因此一边加强及制度化封建制,一边维持奴隶制。安哈拉人的军官、贵族及教会官僚都被授权掌管卡佛(Kaffe)、奥罗莫、锡达莫以及其他向南的土地。在传统上的公有土地持有人长久统治之地,封建租佃关系出现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收成要抽取出来作为过寄生生活的土地所有者、教会官僚以及政府行政官员的租金,他们没什么动机要提高绝大多数农业的产量。不管土地所有者还是租佃农,都不会为基础设施多投入。咖啡生长在很大程度上是小规模的自给型农业中,一些半野生的咖啡树长在田边地头就行了。历史学家大卫·麦克柯里兰(David McClellan)评论说浮现一种混合体:“资本主义在它最有用和最有效的地方喷涌而出,但却在一个更新后的封建制结构内被利用。”这现象在海尔·塞拉西统治了四十年后被颠覆时依然存在,那时这个国家面临一场骇人的饥馑,并且在录的健康数据和教育数据依然低得醒目。尽管一望之下埃塞俄比亚与殖民化的非洲显著不同,但事实上欧洲殖民势力的参与以及对埃塞俄比亚人民的后果相差无几。世界经济对埃塞俄比亚人民并不仁慈。

(吴莉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