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从宫廷银行家到现代世界市场的设计师:罗斯柴尔德家族

罗斯柴尔德家族给他们的生意一张脸和一种民族精神,

以及一条更为保守的路径。

法国大革命经常被看成对世界经济史的锐利分割:它颠覆了旧体制下的封建世界以及它的重商主义政策,同时在一个世纪里昭示着自由主义、自由贸易下的快速增长以及相对的和平。事实上,这种决然明确的断裂是不寻常的。时间与事件以更缓慢的步调运行。先与19世纪欧洲经济的广泛扩张后又与世界经济联系最密切的家族,完全是一个旧政体的遗留者:这个家族最初通过向君主们借贷而赚钱。这些从德国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城墙外逼仄的犹太人区发家的斤斤计较的商人,开始在全球收取利息并展开投资。罗斯柴尔德家族(the Rothschilds)在一个变迁时代露头,把他们的早期成功建立在同贵族制的旧政体及传统商业实践的联系之上。但他们锻造出成为过去两百年间世界市场广泛扩张之地基的新方法。

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起点在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这是一个诞生了19世纪许多其他国际商业银行的地方。(即使今天,法兰克福——有时被戏称为美因哈顿[Mainhattan]——也是这样一个银行中心,欧洲央行就设立于此。)这家的族长迈耶·阿姆舍尔(Mayer Amschel,1744—1812)依据他那犹太区房子门楣上的红色标志(Rothschild [41])取了家族称号。迈耶与大多数商业银行家一样,一开始是从事商贸。他的大部分收入来自钱币兑换,在神圣罗马帝国被划分成二百五十个公国而每个都有自己的国库、金属货币与法律的情况下,这行当是一项利润丰厚的贸易。小国林立导致市场零碎且财政体系分散,迫切需要套利交易。罗斯柴尔德家族把他们的财富建立在将资金与货物运送过国境线,帮助加快商业交易,筹措大额投资本钱,并沿路巩固民族国家。

对于为一个富有的国际银行家族奠基而言,迈耶似乎是个贫穷的候选人。他出身贫穷,至少是中下阶层,受教育程度也低。然而他的确懂得金属货币,也开始了解金融市场。身为犹太人,他对王侯们并非政治威胁,因为他是没有政治权利的外人。事实上,直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抵达法兰克福之前,他就像其他犹太人一样,必须住在犹太区,晚上、周日或节日都不得离开这个区域。

当迈耶与未来的黑森-卡塞尔(Hesse-Kassel)亲王熟识时,他就开始腾达了,黑森-卡塞尔是个相当小但很富裕的公国。威廉亲王(Prince Wilhelm)是一位布尔乔亚贵族,对投资和利润以及金属货币兴趣盎然。迈耶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这位亲王出售他最好的金属货币而讨好他。这位亲王成为神圣罗马帝国(仍是欧洲的大国之一)的选帝侯之后地位上升,罗斯柴尔德随之成为黑森-卡塞尔的宫廷代理人,后来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宫廷代理人。在这方面,他是个最谦卑的“宫廷犹太人”,类似于大量其他犹太人,他们因为反犹法律而面临决定性的不利,因此从君王那里寻求一些特权和保护作为补偿。

战争与幸运使罗斯柴尔德致富。威廉亲王因为在不列颠反对美洲革命的战争中将他的黑森军队出借给不列颠人而变得富有。三十年后,拿破仑的军队进入黑森-卡塞尔,这位选帝侯逃跑了,但不久之前他把自己国库的相当一部分委托给罗斯柴尔德,罗斯柴尔德让这笔资金大有赚头,而考虑到法国人则是非法利用。罗斯柴尔德的财富通过借钱给各王国与拿破仑作战而壮大。如果说法国大革命传达了新时代与现代,那么就此而言这个法兰克福的家族是与旧时代和反动派站在一起的。

这让该家族发展到全欧洲。萨洛曼(Saloman)去了维也纳,在那里他与首相梅特尼希(Metternich)关系很近,并资助了奥地利的战争成就。纳坦·迈耶(Nathan Mayer)先去曼彻斯特担任这个家族纺织品利益的委托代理人,然后移师伦敦,在那里投资英国人付给威廉亲王的基金,有效地将雇佣兵佣金(或者血汗钱?)转变成现代资本。卡尔(Karl)被派往那不勒斯,尽管这家商号在大约五十年后意大利重新统一时关门了。詹姆斯(James)创建了巴黎家族,收集法国的金币再送给惠灵顿(Wellington),帮助他抗击拿破仑。安塞尔姆·迈耶(Anselm Mayer)继承了法兰克福的生意。

1822年,法国革命失败后,奥地利的国王对罗斯柴尔德们提供的财政支持感激涕零,于是把他们全封为男爵。正如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所指出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为贵族复辟提供资金,开始作为“神圣同盟的首要盟友”而知名。到此为止,罗斯柴尔德家族因为对贵族统治的忠诚,以及专注于货币的兑换与出借,还都只是中世纪商业银行家的延续,但是他们正在快速变成有史以来欧洲最富也是世界最富的银行家。

尽管被敌人谴责为力图反对法国大革命的封建金融男爵,但罗斯柴尔德家族也成为建立在法国大革命灰烬基础上的新经济秩序的领衔设计师。著名的德国诗人兼法国大革命的激进自由派拥护者海因里希·海涅(Henrich Heine)宣称,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革命有如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的革命,因为他们“通过把政府债券系统抬升为至高势力而破坏了土地的主导地位,由此使不动产和收入流动起来,并同时赋予货币以土地从前拥有的特权”。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利润既来自新兴的民族国家,也来自19世纪的国际性。家族业务的每个分支都发展出与地方统治者的密切关系,但也在很大程度上作为国际事务的多国家、跨国界代理而运作。兄弟们既在财团中共享钱财也共享信息。他们通过创建一个遍布欧洲的通信金融家网络而控制风险并增强其国际实力。事实上,正是他们能够率先获取国际信息,并迅速在全大陆、后来又在全球采取行动的能力,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并使家族成为国王们和工业领袖们的银行家。

在有电报之前,家族成员利用信鸽和快船来快速传播信息。资助过惠灵顿的军队并在滑铁卢见证拿破仑最终失败的纳坦,利用这些方法在伦敦赚了一大笔。后来,这些利润帮忙资助了电报的传播(罗斯柴尔德家族当然有他们自己的私人电报线)。他们快捷、可靠且保密的通信网络,有时被国王们的代表用来同敌人或竞争对手通信。银行家们与统治者们的亲密度使他们在一个尚无法律反对内部人员交易的时代里获得对金融事业和商贸事业的内部见解。信息在家族之内而后又对其顾客们快速且安全地传播,这降低了交易的成本和风险。这也使得共享许多小型投资以资助大型事业变得可行。研究资本主义兴起的著名德国社会主义者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总结称:“不仅在量的意义上,也在质的意义上,现代交易所(股市)是罗斯柴尔德的。”这是因为罗斯柴尔德家族推动了有限责任法,而这套法律带来公司以及它们所发行之股票的诞生。

这个犹太人银行家族也帮助创建了国际金本位与银本位,它们有功于广泛扩张的国际金融与国际商业。纳坦是第一个在伦敦发行可以用英镑结算之债券的银行家。他帮忙巩固了“伦敦城”作为四处扩张之不列颠帝国的资本心脏的地位,也帮忙巩固了其作为世界金融中心的地位,还帮忙让英镑直到1930年代大萧条之前都是最主要通货。

这个家族认识到金本位正在被日益多的国家接受,便也大力投资从墨西哥、美国、西班牙到不列颠帝国所属之南非和澳大利亚这么广大区域里的金矿、银矿、铜矿及水银矿。把国际银行家财团聚集起来,这是该家族用以废除资本和贸易流动之壁垒的方法。事实上,他们就像一个早期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监督各国货币信用度的多边代理机构)那样活动。由于他们穿梭在19世纪的资本投资者当中——这些资本是他们作为贷款与债券的担保人而为匿名的第三方管理的,所以他们成为自身所发行之贷款的支撑者。他们偏爱的既有大批量相对低息但可靠的贷款,也有迅速赚大钱的冒险投机,这类投机是他们早前策划的,而他们的一些竞争者现在仍然偏爱(见本章第7节)。

虽说罗斯柴尔德家族通过资助重商主义的公侯和战争而起家,但到1830年代时,他们成为资助民主共和国并且力主和平与自由贸易的自由派。作为一个在许多国家居住与工作的犹太人家族,他们是其资助民族国家的同一时期里国际主义背后的关键推动力。他们通常有能力应付生意中的冲突,因此同时惹来社会主义改革者和他们古老的反犹民族主义者的憎恨。社会主义者不欣赏罗斯柴尔德家族早期的革命性经济角色,因为这角色帮助创立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并且激烈反对任何含有福利政府意味的东西或对工人命运的考虑。在社会主义者眼中,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反动派,因为他们反对为欧洲社会的这些进一步变化而发起的运动。

而与此同时,反犹者易被一种想象出来的广泛存在的国际性阴谋所感染,这是富有的犹太人银行资本家与献身于反资本主义的犹太人革命者如卡尔·马克思、利昂·托洛茨基以及罗莎·卢森堡之间的阴谋,哪怕他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利益差别和坦率的对立。许多反犹者无疑都知道,罗斯柴尔德家族资助的大商人与大工业家对他们的小竞争者经常并不比对他们的工人更温和,而且也开始令许多旧贵族(兼基督徒)的影响力相形见绌。海涅至少部分正确:筹集金钱所致的地位已经有如从土地和血统获得的地位,这是金钱的革命方法,就算它与社会主义者想要的革命相去甚远。

罗斯柴尔德家族在20世纪继续兴盛,但他们有关金融的支持衰落了,因为庞大的私人银行与公共银行浮现,而且欧洲统治世界经济的局面不再。这个家族较早的成功法则是维持紧密联结,并密切掌握分布在大量国家的家族生意(依旧是家族内部表亲通婚,保持坚固的亲属关系和犹太人身份),而与此同时锻造现代世界经济的金融与货币工具及技术。旧式家族合伙人关系同20、21世纪的投资与运营,这对看上去矛盾的现象其实非常有意义。新式公司是无脸且匿名的机构,在寻求利润最大化的同时,其行为的责任和义务都是有限的,然而罗斯柴尔德家族给他们的生意一张脸和一种民族精神,以及一条更为保守的路径。这当然给他们带来许多恶毒的敌人,但同时也使这家公司能够繁荣和演进二百五十年。这个家族依旧是世界经济中的一个重要金融角色,不过其他银行家的戏份还更大。在充斥着互联网公司破产、任意的衍生交易、惊人但风险极大的利润以及接踵而至的经济崩溃的今天,谁能说老方法不是好方法?

(吴莉苇/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