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梦
张秀成
一
1958年,我毕业于唐山一中,因为家庭问题被大学拒之门外,先在工厂当了两年学徒工,后来回乡在柏各庄中学代课。1960年冬,再次受家庭问题牵连被学校解雇。此后,我便在柏各庄农场当了10年农工。
1978年5月,《光明日报》刊登题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全国上下展开空前的大讨论。我虽然工作生活于渤海一隅,但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形势的变化,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即将开始。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我重登讲台,先当场办教师,后经过考试转为国办教师,还当了学校教导处主任。
祖国的春天来了,“文革”期间的冤假错案在逐步拨乱反正,广大知识分子扬眉吐气,重新焕发青春。在别人看来,我正在春风得意之时,我心中总有一种纠结:无缘跻身高等学府,无缘接受高等教育,始终是我心中的隐痛。
机缘从天而降。1984年9月,我到唐山师范学院数学系进修。此前,我已在职进修了三年,但离完成全部学业仍遥遥无期。于是,院方决定让我脱职进修半年。这样,在我的一生中,便有了5个月的上大学的经历。
当时,大女儿雨梅已升入初三,小女儿雨耕上了五年级,听说我要去进修,雨耕说:“爸,你也要去当学生?”在孩子心目中,长了胡子的人与“学生”是毫不相干的。
我和梁厚罕进修数学,张印海进修物理。全唐海县去进修的老师不下20人,都是一线教学骨干。一下子走了这么多顶梁柱,对各校教学的影响不言而喻。为此,文教局领导也踌躇再三,最后,还是刘德润局长拍板放行。为了教育事业的长远大计,老局长决定忍痛割爱了。
唐山师范学院,座落在震后新建的建设路上,与华北煤炭医学院隔路相望。我们那批学员来自唐山各县,学数学的共100人,分成两个班。学员中大都在40岁上下,还有几个50开外的。我们学的课程有《高等代数》、《高等几何》、《逻辑代数与计算机》、《普通物理学》和《心理学》。课程多,时间紧,学员年龄大,接受能力差,可也真难为了教我们这批人的老师们。
高等数学的思维方法与初等数学相比,可谓天差地别,我又在抽象思维的王国里冥思苦想了。“高代”中,那“假定一个法则”已让人如堕五里雾中;而“高几”中,那“两条平行线相交于无穷远处”更让人匪夷所思。那一年我44岁,在不惑之年却陷入了学习上的困惑。怎么办?后退是没有出路的。我忽然想起胡适的一首小诗:“偶生几根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
我真的拼命了。清晨,我早早来到教室,做过几道难题后,再去用早餐。晚上,我在图书馆学习,因为那里闭馆的时间比教室熄灯晚一个小时。无论中午还是晚上,我从没有上过街。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高等代数习题集》,抄录了大量典型习题,还把一些题目所用的知识点和解题思路作了列表分析。一个月后,高代要阶段考试,我必须闯好这第一关。
二
9月9日,是我们到唐山后的第一个星期天。8日下午,学员们纷纷离校,因为10日是中秋节。我决定不回去了,要留下来继续钻研那本高等代数习题集。
我从小卖部买了两包棉花糖,让张印海回家时带给孩子做中秋礼物。那时,我月薪不足50元,日子仍很拮据。在食堂用餐时只吃土豆丝、洋白菜等素菜,进修5个月“不知肉味”。
又过了一周,张印海到宿舍找我,说:“回家一趟吧,小耕闹病了。回家时才知道的,孩子出了紫癜,家人怕你耽误学习,还不让我说。”
我急忙乘车回到三农场,孩子见了我,呜呜地哭了,手上腿上都有紫癜,验尿结果蛋白和红细胞都是三个加号,卫生院医生说,可能是紫癜性肾炎,建议赶紧转院去唐山治疗。
我们带孩子来到了唐山商业医院,经化验检查,孩子确诊为紫癜性肾炎,遂被收院治疗。这样,我每天清晨去医院,把孩子的尿样送到化验室,再给娘儿俩打好饭,然后回学校听课。中午,再去医院看验尿结果。下午自习课时便守在病房,一边陪孩子,一边复习功课。到了9月底高等代数考试,在两个班学员中只我一人得了满分。同伴们都羡慕不已,我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国庆节到了,学校放假三天。学员们各回各家,我则陪着妻子女儿,在病房里过节日。那年是建国35周年,天安门广场举行阅兵式。我带着雨耕在医院的会议室中,观看了游行和阅兵的电视直播。当整齐威武的女兵方阵通过广场时,当矫健的战鹰掠过蓝天时,当五彩缤纷的花车出现在电视画面中时,雨耕手舞足蹈且咯咯地笑起来。直播中,有一个画面最让我动情。一群大学生走过天安门城楼前,突然几个小伙子打起了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字:小平你好!这转瞬即逝的镜头,竟成为历史的永恒。
进修班里课程安排很紧,我既为学习劳累,又为女儿心忧,一心二用,疲惫不堪。我本来烟酒不沾,此时为解心头忧闷竟抽起烟来,抽的是金鱼牌香烟,一包七分钱。起初,三天抽一包,后来两天抽一包。再后来,一包烟一天便告罄了。
秋去冬来,寒风凛冽。住院两个月了,雨耕病情仍无好转。一次,我向主治大夫求教,大夫只说了一句:“到北京换肾吧。”这句话如一声霹雳把我击垮了,妻子看我眼含泪水,嗔怪道:“男子汉大丈夫,哪那么多眼泪啊。大夫的话也不可全信的。”看来,妻子远比我坚强。
我们办了出院手续返回了三农场。这时,离进修班的毕业考试只有50天。
每周六下午,骑着那部旧自行车离校,每次都给小女儿带着草药。回来时则带回孩子的尿样送工人医院化验。从三农场到唐山市中心,有五六十里远。我暗暗思忖,这次到唐山进修,本是来圆大学梦的,谁料这梦竟圆得这般艰难呢?
我的父亲写信求助河北省总医院的高濯风大夫开个方子,女儿改服新药10剂后便初见成效,蛋白和红细胞都变成了两个加号。当时,毕业考试即近,我那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不少。
数学系的教授讲师们,对我们的要求近于苛刻,而且考试前不发复习材料、不划复习范围。1月20日考试完毕,22日便发了毕业证书。当我拿到那本盖有唐山师范学院红印的证书时,热泪潸然……
1985年2月19日,是甲子年除夕。我们一家4口吃过了饺子,便到陈建国家看电视,这是邻里间唯一一台21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们也是第一次看中央电视台的春晚。小耕服了30付汤药后已近痊愈,我们夫妻的脸上这才有了久违的笑容。
三
弟弟也在圆自己的梦。恢复高考那年,虽然没有报名考试,后来考上了电大学习会计学。在全县同科学员中一直名列前茅。他从生产队调到农场场部当会计室主任,后又到县委农工部,再后来当上了部长。蹉跎20年,他又找回了失去的青春。
我们的城市在圆梦,唐山的浴火重生就是明证。离开唐山前,我曾重登凤凰山。我伫立山顶,俯瞰凤凰城全景,只见新华道横亘东西,建设路贯穿南北,鳞次栉比的楼宇拔地而起,街道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向南望去,广场周围的临时建筑正在拆除,高大的纪念碑耸入云霄。我曾瞻仰过那座纪念碑,胡耀邦书写的“唐山抗震纪念碑”7个大字熠熠生辉。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并没把唐山从地球上抹掉。这座百年工业重镇,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正创造着凤凰涅槃的奇迹。我曾撰写过一副楹联赞美这座英雄的城市:“陵谷变迁铸就英雄儿女似燕山高耸,风云际会孕育时代俊杰如滦水长流。”
我们的乡村在圆梦,岳父一家生活的变迁就是乡下人圆梦的缩影。地震时,岳父被坍塌的隔山墙砸折了大腿,被转送到四平市治疗。那年冬天,他痊愈归来,逢人便讲,是共产党救了他的命。但是,当农村搞联产承包时,老人家却怎么也接受不了。他对孩子们说:“这下完了,等着要饭吧。”他以为自己身体弱、儿子身板也不硬朗,失去了对公社和大队的依靠,日子该怎么过呢?然而,此后几年中,岳父一家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红火、越来越甜蜜。妻弟双印,开始学木匠,后开小卖部、办锯木厂、办机米厂,很快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我曾问岳父:“你老人家不是说非要饭不可吗?”老人家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人在圆梦,有人则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好友刘贤,1966年以反革命罪入狱,直到1979年出狱,在囹圄中过了整整13个春秋。在开平劳改的岁月里,他几乎与世隔绝,出狱之后,方知天翻地覆。他被洗刷掉反革命的罪名彻底平反,补发了工资,回到老家丰润,在车轴山中学任教。后被调到唐山一中任语文教师。不久,他与小学教师周盛丽组建了新的家庭。
1985年8月20日,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日子。那一天。我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20天后,县委县政府在县工人俱乐部召开了庆祝教师节大会,我们这批新党员列队上台,在庄严的党旗下宣读入党誓词。宣誓完毕,我正要走回台下,一位领导同志向我走来:“祝贺你,张老师!”我认出了紧紧握住我手的是我曾经的学生郑宝来,当时是县委组织部部长。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如烟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我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想起了因买不起童子军服受到的毒打;我想起了唐山解放的日子,想起了打着霸王鞭去火车站欢迎解放军进城;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偶像,想起了吴运铎和保尔·柯察金;我想起了参加工作后接触的那些身边的共产党员,想起了大胡子书记王庆永和独臂英雄周凤岐;我也想起了3年饥馑和10年“文革”,想到与党和国家受的损失相比,自己的挫折实在算不了什么。如今,拨乱反正,百业俱兴,无数共产党员正投身于祖国现代化建设的伟业。能做为其中的一员,是我的幸福与荣耀。
改革开放,让我们圆了无数的梦……
张秀成,1940年生,大专学历。1958年毕业于唐山一中,走向社会后,从事务农、务工、从教、公务员工作近40年,退休后从事诗文创作,曾出版自传体长篇回忆录《迢迢风雨路》、诗词集《夕照集》,现任曹妃甸区诗词学会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