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地区单元的外观形态和局部形态
读者循着我们前几页的推理,可能会同意那些得出的结论是合乎逻辑的,但仍然觉得在区域统一体甚至“有机统一体”的“观念中还有些道理。” 我们已经指出有一类特殊的地区,区内大片地方——即沙漠或热带雨林之类的极端条件——在外观上的统一性似很显目,但又推论说,这仅仅是因为一两种因素占了优势,造成相对高度的均一性和其他要素的高度单纯协调。我们在区域地理学方面的所有研究工作,似乎也以某种相似的方式制造出单位地区来,各区主要是在它的内部组织起来的,与别的地区分界很清楚,把这些单元放到地图上,就形成了地球表面的“马赛克”。在这种情况下,“马赛克”一词是造得很好的,因为这种“马赛克”是更高度地程式化的、非现实的艺术表现形式之一。然而作为一种现实的表现,它却只能从远处看:检查任何一部分,距离愈近,能看出对现实的歪曲也愈大。可能我们必须造出这样的“马赛克”,因为对我们说来现实是太复杂了,因而无法表现其全部细节,但如果认为我们这些任意划定的区域真的有什么单元整体地区的实际特性的话,那我们只是在自欺自骗而已。
然而还有若干特殊的方面,“统一体”和“整体性”的概念在区域地理学中是有价值的。韦内从特别关切这些概念的科学——即心理学的观点批判地考察了这一领域以后,提出了若干可以恰当地利用这些概念的场合[274, 343~345]。
有一种“整体论”的特殊思维形式,韦内认为是正确的,这就是学者关于一个地区的直觉。他研究过这个地区,或者如别人说的,他在这个地区如此紧张地工作过,因而他“体验”(erlebt)到了这个地区。虽然这是与现实中所存在的东西相关的经验或直觉——现实只是相互关系现象的总和,但这种经验本身就是一种整体(Gan-zheit)——是一种心理现象。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这就是格拉特曼以稍为不同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概念[236] ,也许法国地理学家说到一个地区的“个性”时,脑子里也有十分相似的思想[93, 275]。无疑地,某些学者会立即把这样的概念诋为科学所不能容忍的纯粹的神秘主义。我们可以同意,直觉不是一种科学思想方式,但科恩一流研究知识理论的学者,却承认这样的非科学思想方式可能是必要的,因而也是指引我们作科学分析的合理的辅助手段,要不然的话,就可能会忽略了科学分析, 这与科学实验者可能随着“预感”走的情况有点相似。预感在尚未证明时必须视为是非科学的,一旦证明之后,就不再是预感,而成为科学结论了。与此相似,地区的整体论的直觉,不论如何强烈地感觉到了,但在还没有用分析把它加以分解,证明先前“感觉”到的确实是相互关系以前,却不可就认为是科学的。这一过程不可避免地也会证明,这个地区实际上并不是直觉所描绘的“整体”。换言之,“整体”的心理印象达到目的以后,就在分析过程中消逝了。
然而在另外几个方面,地球与人的关系是呈现为单元“整体”的形式的, 至少在心理学家的观点看来是如此。一个最明显的方面是景观向观察者所显现的外貌。景观感觉并不是观察者身外的客观实际,却只是他的意识中的实际,而且虽然不同观察者在同一地区所得到的印象有相似之点,但韦内推论说,要缩小学者个人性格和气质的影响却是困难的。正如前面所指出的,这是黑尔帕赫发展成为地球心理学领域的 Landschaft 研究形式。如果我对格拉
内的观点理解得正确的话,可以说,他是力图颠倒过来翻译这一概念的。他从感觉景观这一心理学上的单位现象出发,试图分析和综合在观察者身上造成此种结果的客观地球现象。然而在这样做的时候,他显然把“整体”的概念重新又转变为地球现象,不考虑这些现象不是在观察者身外的现实中,却只在他的心理反应中才是“整体”,而且在不同观察者心中也不会产生相同的“整体”。
人不但通过直接作用于他的感官的地区的物质特征来感知地区,而且也直接、间接地体验作为他的环境的地区。韦内感到,这种景观经历
(Landschaftserlebnis)是一个整体,就像经验一样。然而很明显,这一现象不但依靠地区,而且也依靠居民的性格及其继承下来的才能——对这些居民是既从集体、也从个人方面来考虑的。很明显,研究这种地球经验现象的地理学家,必须是完全能胜任心理学的人。这样一种边缘领域,属于心理学的成分是否要多于属于地理学的成分,这个问题却无须我们来判定。
这种以地球上的地区为“整体”的体验,可以用人的生存空间
(Lebensraum)的观点把它转化为现实。在一般的、也是最清楚的情况下, 这是由整个地球表面加上日月星辰作为部分看得见的景象表现出来的。对于个人或人群,韦内把 Lebensraum 解释为与他们有心理联系——环境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形式的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在有关人的眼中,这种Lebensratum 是一个“整体”,因而要以全体论(ganzheitlich)的眼光去看。从另外各种观点来看,不论这一概念可能会有什么价值,但它显然并不能给地理学提供独特的具体对象,因为生活在很不相同地方的人,形成其Lebensraüme 的地区是会错综复杂地重叠在一起的。只有在极端原始的地区,我们才能确定相对有限但仍然重叠的生存空间;一个现代商业城市的生存空间几乎会包括全世界。
对地理学说来——至少地理学家通常是如此理解的,这是从这一场争论中取得的一项小收获。韦内的主要结论是:过去不考虑“整体”概念时,地理学也发展得很好,因为除了像动植物之类明显的单元以外,在实际上它与“整体”很少有什么关系,而把动植物作为个体来考察,那是系统科学为地理学而作的。另一方面,他确实也提出地区结合的几种形式,大部分地区范围都很小,在某些特定方面可以看作形成一些单元“整体”。只要我们仅仅在这些方面考虑它们,我们就可以而且也应该把它们作为“整体”来研究; 他指出任何“整体”从某些观点看来,都不过是一种算术的和——例如从重力的观点看,一个人在物理上只是一个简单的和[274,346]。
这些具体地区整体的存在是取决于现实世界的一个因素的,这个因素能在境内产生独特的地区单元,并能按结构和功能把它们组织成“整体”—— 那就是人。一个农人的田地是独特的单元,在每一片地里,所种的庄稼和耕作方法可能不顾及土壤的变化,但在产量上却会反映出来。然而在更重要的意义上,这些单元并不是整体,却只不过是在许多方面组织成一个基本“整体”的农场的各部分。这些部分都依存于整体——包括粮仓、牲口、农舍和农家;关于农田的利用,除了把农场作为整体来看是不能理解的。总的说来, 韦内承认人的每一项劳动成果都可以看作“整体”:部分只能根据整体来理解,他又补充说——我们也可以强调这一点——理解整体却须参考建设者的思想方式。
在城市区内,这个概念可能外延得更远,虽则保留也会愈来愈多。城市
街区是城市内部清楚而分隔开来的地区单元,城市则至少在某些方面可以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城市的各部分——住宅区、工厂区、中心商业区——不能仅仅从其相互关系方面来理解,而只能从整体来理解;它们不止是在相互联系中存在的成分,却是有组织的“整体”的组成部分。再说,城市与其周围乡村的联系——例如食品供应、自来水等等的输送,在很大程度上并非直接是该城市的一个组成部分与乡村各组成部分的联系,而是这个有组织的“整体”与乡村的联系。最后,城区可以在一个相对狭窄的边界地带以内划定, 城市如果要把这条地带缩小时,就可以缩成一条细线。
一般地说,我们也观察到,正因为人要按自然的千变万化和渐次变动来调整土地利用并不方便,所以他们把自然景观转变为文化景观的一个主要形态,就是创造出清楚的土地单元,在每个单元里寻求其均一性。他们就常常用这种办法来创造一种“马赛克”、一幅图景,这就是说,每个部分都是均一的,而彼此之间却又泾渭分明。我们可以说,自然是不会产生出“马赛克” 的,这样一种景观是人类劳动最可靠的标志。人把土地改变得合于自己的用途愈彻底,那末人把自然的“荒凉”景观也“整治”得愈透,那种“马赛克” 也就显得愈近于完美。人们从天上——无论从飞机上还是从航空摄影图上—
—来考察地面,不能不因这种鲜明对比而得到深刻的印象。在大部分由人治理和改造过的景观中,一片荒芜之地会像“马赛克”的一个未完成的部分—
—或意外损坏的部分——一样触目,这不是因为它可能长了树林,与田野对比分明——果园放到这片“马赛克”里就很相称——却是因为其本身缺乏均一性,而且它的无规则、无人管理的边缘,常常模糊不清地与牧场混成一片。同样地,从空中所见世界各地典型的农场景观,立即就使我们想到人类转变自然景观为文化景观的相对完美程度。例如新英格兰南部、玉米带、巴黎盆地和长江三角洲各地区可作触目的比较,而在中非的一个不能称为无人地带的地区,却可以看到相反的情形。
虽然人类就这样造成了近似“马赛克”的景观,创造了农场与城镇的有机空间单元,而且无疑他们要制造就能制造出大至区域的单元,不过他们尚未认真作过这样的尝试。除了由有计划、有组织的交通路线表现出来的这种有限程度以外,人类不论有意识、无意识,都还没有把一个区域组织成单元。最近关于区域规划或把一国划分为或多或少是固定的区域来统一管理的讨论,说明了组织这样大区域的困难,因为甚至连从城市发展中演化出来的无意识规划的极粗疏的组织形式也还没有[参看《全国资源委员会的报告》, 291]。这种区域组织的欠缺,也反映在为政权国家寻找“有科学性的”边界的困难上。如果地理学家能够表明区域是能动的单元有机体的话,那末寻找适切的边界的问题,就会变成单是决定每一个这种区域究竟该划给哪一国的问题了。使用这一类词语的人很可以读一读研究地缘政治(Geopolitik)的德国学者由此引出的逻辑结论,但这结论把问题过分简单化了,这个问题我在别处也曾讨论过〔216,960~965〕。
另一方面,人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曾把某些大地区组织成为能动的单元, 即独立国家,这是人们生造出来的,它们不但作为政治整体,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作为经济整体和社会整体在活动着的。这些单元比通常称为区域的要大得多,而且确乎还可能完全不是地理学家可能承认的任何一种“自然区”。然而既然它们已经精确地划定了,而且在多方面作为有组织的单元在活动,那末人们也不妨称之为“地区有机体”,只要我们明确地认识到它们
与生物有机体不同的那些方面就是了〔据毛尔,157,78〕。但像盖斯勒在西里西亚研究中那样把此语应用于国家的一部分,那就破坏了它的正确意义了
〔345〕。
然而把国家看作地区有机体的概念须有相当大的保留。正像赫特纳批评布劳恩把国家看作“有机生物”的概念时所指出的,国家只不过是人类生活中许多因素之一〔167,340〕。例如德国鲁尔地区与法国洛林铁矿区的关系, 就不是德法这两个相互依存的有机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却是一国和另一国的部分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与这些作为整体的有机体无关的关系。美国与加拿大的关系也有许多相似的实例。换言之,在经济地理学上,我们还有无定形、不明确的“地区有机体”形式,这种“地区有机体”包括两个以上国家“地区有机体”的一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