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论带史”的谬误与流弊

建国初期,广大史学工作者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力图用它指导史学研究,使史学领域面貌一新。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当时有些同志不能正确处理革命理论与历史资料之间的关系,于是史学界便自然地开展了史论关系问题的讨论。讨论中,不少同志都用“史论结合”的提法表述史与论的关系,也就是说,不管史学工作者们当时能否把二者正确地结合起来, 但都愿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九五八年,在所谓“拔白旗插红旗”的运动中, 有同志片面地强调理论的作用,把史料看成无足轻重的东西,甚至有人把史料同资产阶级史学划上等号,谁强调史料,谁成了“白旗”,就要受到无情的批判。这场运动之后,“史料”被批臭了,因而出现了研究历史的人避讳史料的怪现象。那么,历史课怎么教呢?历史科学如何研究呢?一些抱有善良愿望的同志,想在山穷水尽的史学研究绝路上凿出一条通道,于是迎合批判者的心理,提出了“以论带史”的主张。

“以论带史”的主张曾左右过当时的史学论坛,并对以后的史学研究产生过不可小视的影响。怎样看待这一主张呢?我们认为,这一主张在反对那种轻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倾向中,也起了一些作用;然而,这个在“左”倾思潮泛滥时应运而生的主张,在理论上站不住脚,在实践中产生了许多流弊, 其消极作用是主要的。

首先,“以论带史”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带有浓厚的主观唯心主义色彩。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研究历史应当从历史实际出发,从客观史料出发,而不能从固有的结论出发,或从抽象的概念出发。正确的理论是研究历史的指导原则,而不是出发点;只有史料才是研究历史的出发点。史学工作者应当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认真地掌握充分的史料,对这些史料进行科学的分析,然后再得出自己的结论。“以论带史”颠倒了这种研究程序。它不是用理论指导实践,而是将实践充当理论的图解;不是从史料中得出结论,而是随意剪裁史料,使之适合某种先验的结论。它把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变成了简单的公式,把马克思主义的词句变成了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用现成的结论代替了对具体问题的具体分析。它先有观点,后套材料,史料不过是某种观点的注脚,而这种观点又是受主观意志支配的。所以我们认为,“以论带史”不是唯物主义的治史主张,而是唯心主义的治史主张。

这种唯心主义的治史主张,必然导致从概念到概念。研究历史必须掌握大量的材料,进行艰苦细致的研究工作,而不能撇开研究对象去发空论。这

是连古人都懂得的常识。孔子就曾说过:“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都十分重视史料问题,并把史料看成研究历史的前提和依据,反对不研究史料而先有结论的空谈。恩格斯指出:“即使只是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发展唯物主义的观点,也是一项要求多年冷静钻研的科学工作,因为很明显, 在这里只说空话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审查过的、充分地掌握了的历史资料,才能解决这样的任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2 卷

第 118 页)按照“以论带史”的方针治史,“无济于事”的“空话”是不可避免的。一九五八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史坛上出现了不少这种讲空话的文章。有些人以为摘引几条经典作家的语录就是有了“论”,不掌握史料也可以写史学论著了,甚至强求别人的文章必须有语录,认为没有语录就不是“政治挂帅”,而是“史料挂帅”,语录成了“接受绝对科学的烤火鸡”,成了检验史学真理的唯一标准。语录能不能代替史学研究呢?当然不能。世界上的事物错综复杂,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历史都有其自身的特点,经典作家告诉了我们历史发展的总的规律性,或对某些特定的具体问题作了概括,但是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对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历史作专门研究,对每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作出结论。把经典作家的言论当作标签到处乱贴,把史学论著变成语录汇编和语录注释,是本本主义的表现,它使“以论带史”逻辑地走向了“以论代史”。

这种本本主义的治史之道,阻碍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使它失去了应有的创造性。文化大革命前曾有不少史学家否定了这种治史之道,但是当“左”倾思潮居于支配地位的时候,这种治史之道总在困扰纠缠我们。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史学研究只能固守在经典作家的一些具体论点上,不能越雷池一步。中国封建社 149 会历史发展的动力是什么?怎样看待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历史作用?如何认识某些农民起义后地主阶级采取的让步政策? 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等历史人物,又该怎样进行评价?诸如此类的问题,只能从经典作家的著作中去寻找答案,经典著作中没有写的,须以领导人的有关讲话作依据。若是有人提出一个经传未载的新观点,即使有十足的史料根据, 也会被视为异端。要是谁发表了和领导人某一论点有出入的见解,更象是触犯了天条,便可能遭到讨伐。

这种本本主义的治史之道不仅使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受到影响,而且使我们某些史学工作者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思考和分辨力。十年内乱中,从所谓“史学革命”到什么“评法批儒”,为什么总有一些同志上当受骗,随声附和?原因自然很多,很复杂,但是原因之一是:这些同志把本本视为神圣教条,把经典作家的个别结论乃至领袖人物的一两句话看成金科玉律,所以当林彪、“四人帮”一伙高举本本整人或凭借领袖言论骗人的时候,这些同志就容易成为他们的俘虏,接受他们的反动谬论,并以此为依据去宰割历史实际。我们决不能把革命队伍中的本本主义与林彪、“四人帮”的阴谋诡计混淆,也不能把“以论带史”与“影射史学”等同起来,但是应当承认, 前者确实具有可供后者利用的地方,这就给野心家以可乘之机,使有些同志失足落水。因此,在揭露批判林彪、“四人帮”的阴谋诡计和影射史学的同时,我们还应当分析“以论带史”的谬误与流弊,屏弃史学领域中一切形式的本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