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如何深入进行太平天国历史研究的一些想法——致友人书
胡绳
××同志:
来信收到多日。没有立刻答复的原故,是因为你提出来和我商量的问题, 我一下子没有什么成熟的意见。现在虽然想了一下,也不见得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对太平天国的研究,在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和发展, 我看是很有必要的。
在中国长期的封建时代,农民战争不但频繁,而且规模巨大,这是中国历史中的一个特色。太平天国虽然发生在中国开始变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时代,但是它和已往的农民战争还是有不少共同性的。太平天国研究者虽然在有些方面仍感到材料不足,但是比起以往的农民战争,太平天国的材料要算是最丰富的了。把太平天国研究清楚,对于了解以往的许多次农民战争, 显然是有好处的。
太平天国又是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后中国人民的第一次大斗争。中国近代社会发展的道路,中国近代革命发展的道路,在太平天国时期已显露端倪。对太平天国时期的深入研究是有助于说明中国革命为什么不能不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发展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以至说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些特点的。为了认识农民在中国近代历史中的地位,在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中,以至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地位,把中国近代史开端时期的这一次农民大革命研究清楚,也是不无帮助的。
我觉得,还可以从另一角度来看太平天国研究的意义。全部人类历史的发展当然都应当成为马克思主义历史研究者的研究对象,而其中最值得受到重视的是在某些历史转变关头带有复杂的阶级斗争关系的历史现象。这些是整个历史链条中的重要环节。太平天国可说是中国历史上这样的重要环节之一。把这样的环节认识清楚,有助于认识整个历史链条,而这是最不容易的。因为不容易,就特别需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特别需要善于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分析方法。这实在是马克思主义历史研究者的最好的用武之地。中国和外国的资产阶级学者对于太平天国有种种不同的看法,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的研究者也有种种不同的看法。这种情形表明太平天国时期的历史确是具有极其复杂的内容。我们应该通过象太平天国这样的历史现象的研究来学习和锻炼我们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的能力,而当我们能够对太平天国有关问题作出正确的、清楚的科学分析的时候,就真正显示出了马克思主义的威力。
那么,怎样使我们的太平天国的研究工作进一步深入和提高呢?——这是你的来信中提出的主要问题。
现在的情况似乎是,材料累积得不少,但对已有的材料还没有足够地加以整理,并足够地给予分析研究。在一些问题上出现了不同的看法和意见, 但所根据的材料都是差不多的。
是否需要发现和收集更多的材料呢?需要的,只要有可能,就应该尽量地采集尚未到手的材料。马克思主义者当然需要掌握到一切可能掌握的材料。但是分歧意见之所以产生,恐怕不能说就是因为材料不足的原故,至少
有不少问题是不会因某一种新材料的出现而豁然地立即得到解决的。
我想,重要的是在于如何整理和分析、研究这些材料,如何从大量的繁杂的材料中舍弃那些次要的材料(虽然不是完全置之不顾)而找出最关紧要的材料,如何透过复杂的现象得出本质的认识,如何实事求是地看待历史现象中存在着的各种矛盾等等。
历史研究者所遇到的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具体的事。如果只停留在对某一个历史人物作了什么事,某一件事的具体情节作现象的描述,那就至多只能作些考订工作。如果进而要对一个人物的历史地位作出一个判断, 对某一件事实的历史意义作出一个说明,就不能不进入理论思维。正如恩格斯所说过的(他这话是针对自然现象的研究而言):“没有理论思维,就会连两件自然的事实也联系不起来,或者连二者之间所存在的联系都无法了解。”接着恩格斯又说:“在这里,唯一的问题是思维得正确或不正确,而轻视理论显然是自然主义地、因而是不正确地思维的最确实的道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3 卷第 482 页)
在我们的历史学界中,有没有轻视理论思维的倾向呢?有没有由于轻视理论,以致陷入自然主义论(也就是任意论),因而是不正确地思维的情形呢?我以为,不能说没有。因此,对于太平天国研究者,也正如对于其他领域的历史研究者一样,着重地提出学习理论思维,学习正确地思维的问题, 恐怕是必要的。
为此,历史研究者需要学习哲学,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学习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学习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理论和方法。这或许是提高我们的研究水平的一个重要的、甚至带关键性的一点。要提高我们的研究工作的水平,其实就是要提高作为历史研究者的我们自己的水平。
我们的历史研究必须有一个坚定的哲学基础,这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基础。有了共同的哲学基础,并不就会在每一个具体问题上立即有共同的结论,还是要“百家争鸣”。但“争鸣”的结果是有可能达到共同承认的结论的。如果是没有共同的哲学基础的“争论”,是很难找到共同的语言,达到共同的结论的。
提高理论思维能力的途径当然不只一个。我把学习哲学当做基本的、不可缺少的途径,但并不排斥其他途径。
我想建议历史研究者认真重读一下马克思、恩格斯的几本历史分析的著作:《德国农民战争》、《一八四八年至一八五○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
《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你所工作的机构里,是否可以抽出点时间,大家读一遍这些著作,讨论几次呢?固然这几本书是大家都读过的,但正如人们都知道的,对同样一句格言,一个初入世的年轻人的理解和一个有了许多人生经验的人的理解是会大不相同的。在研究和写作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些甘苦以后,重读这些著作是会得到远比过去深得多的体会的吧。除了这些最著名的著作以外,这两位无产阶级科学理论的奠基人还有许多历史—政治评论值得我们阅读,例如在《马恩全集》第七卷中恩格斯的《德国维护帝国宪法的运动》,第九卷中马克思的《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和《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同一卷中马克思的《帕麦斯顿勋爵》,第十卷中马克思的《革命的西班牙》,第十一卷中马克思的
《约翰·罗素勋爵》,第十五卷中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美国南北战争的几篇短篇文章等等。读一读最富于理论思维能力的大师如何分析和评论具体的人
物和事件,实在是对我们很有教益的。
我原来是想说如何提高和加深太平天国的研究,但我以上所说恐怕是离开了题目,说成了一般的历史研究了。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太平天国研究者要丢开太平天国,先去学哲学, 去提高理论思维能力,然后再回来搞太平天国研究。不是的,理论思维能力也还得通过实际工作——这里说的是具体研究工作来提高。
有人说,若干年来太平天国研究工作虽然进行得很不少,但研究领域还太窄。我同意这种意见。我们不但是研究太平天国,而且是研究太平天国这一时期。因此,太平天国时期全国各地区的社会经济状况,这时期社会各阶级、阶层的动态,太平天国的敌人方面的状况,在这时期的中外关系,都应在我们的研究视野之内。
虽然还可以开拓新的领域,但是检阅已有的研究成果,加以总结,写成比较系统的著作,我以为,这是现在可以而且应该做的事。
也有同志说,三十年来,有关太平天国的论文、小册子以及较大篇幅的书虽然有了不少,但是很遗憾,还没有一部多卷本的太平天国全史。既然要总结研究的成果,就可以集合人力写出一部多卷本的太平天国全史来。
如果采取集合许多单位,许多人,拟定提纲,各写一章,汇集成书的办法,写成一部多卷本的著作也是可能的。但我觉得,用这样方法写成的大概只能是资料长编性质的书。如果能产生这样一部书,使大量的散乱的资料经过初步整理而汇集起来,这对广大研究工作者也可以有推进作用。但是我更希望有既立足于丰富的资料基础上,又是有思想性的、有创见的,并且有自己的写作风格的著作。
如有有志之士写出一部不是堆积资料,而是具有概括和分析能力的,虽然不是那么“全”,但对重大问题作出比较深刻的剖析的太平天国史(一卷本或多卷本),当然值得欢迎。但是我想,还可以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 分成若干题目,由几个作者分别担任,各写一本书。这些题目可以是,例如“太平天国的发动”(这本书是写太平天国发动前的社会情况以及它如何发动起来的),“太平天国的农村政策和城市政策”,“太平天国的战争”(这主要是军事史),“太平天国和资本主义外国”,⋯⋯。题目甚至更细一点也可以,例如,“太平天国时期的上海”,“太平天国统治下的江浙地区”⋯⋯。并不一定要求分别写出来的这些书合起来就是一部太平天国全史。每个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条件选定一个题目。每个作者所写的是一个局部,但是他应该是胸有全局,通过他所写的局部来表达他对全局的看法,而又因为所写的是一个局部,就有可能比较完全地掌握有关的材料,比较充分地检阅在有关问题上已有的各种看法,他也就可以写得更深一点。因为每个作者都是独立著书,他们的看法当然尽可不完全一致。如果在各个作者自定题目的前提下, 由适当的组织(例如太平天国研究会)稍加调整,尽可能使若干重要的方面都有人写,尽可能避免重复,那就更好了。但也不必勉强求全,不同题目的名作中有部分的重复,也无不可。
我想,如果在三五年间,有若干作者,写出这样的五六本、七八本、十几本专题著作来,太平天国的研究就可以大大前进一步了。
信手把由你的来信引起的一些想法写出来,就作为同你的一次漫谈吧。
(本文是作者为北京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主办的《太平天国学刊》第一辑写的,曾在《光明日报》1982 年 4 月 12 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