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尔福——与亡魂对话

胡安·鲁尔福(1918.5.16~)是墨西哥小说家。他生于一个破落庄园主家庭,幼年失怙,10 岁时进了孤儿院。小学毕业后为谋生路曾学过会计,后来到首都上大学,读法律和人文科学。坎坷的经历和孤独的生活使他沉默寡言,少与外人接近。但他从小喜欢文学,大量的阅读使他得以抚慰自己寂寞的心。他对拉丁美洲的悲惨现实和文学上的落后状况深有感触,立志要以自己的笔写出使拉美人自豪的作品。他很早开始写作,发表作品却不多。从 1942

年发表处女作《生活本身并非那么严肃》,到 1980 年,总共也只有三部作品:

收有十多个短篇的《平原烈火》(1953),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和中短篇小说集《金鸡》。写得少,不能不说与其才思的敏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他创作态度极为严谨。他写作时总是惜墨如金,字字推敲,句句斟酌, 从不放纵文思任意驰骋。1954 年,在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下,创作中篇小说《佩德罗·帕拉莫》,这部篇幅不长的作品花了作者近一年时间。初稿写了 20 万字,作者经过反复修改,数易其稿,竟将 10 余万字去掉了,最后发

表字数只有 10 万。

鲁尔福是少有的淡泊名利、安于寂寞的作家,《佩德罗·帕拉莫》发表后,他有 25 年只字未写。1980 年才发表小说《金鸡》。

与其性格类似,胡安·鲁尔福的作品难得有先声夺人的效果。《平原烈火》初版仅发行二千册,过了两年才售罄,《佩德罗·帕拉莫》初版印三千册,也鲜有人问津,历时 4 年才卖完。但是多年以后读书界如梦初醒,开始狂热地买他的书来读,以至这两本书不断重印,印数达五六十万册,仍供不应求。

《平原烈火》由 16 个短篇组成,写 1910 年墨西哥革命前后的社会生活。作者用很多篇章表现了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平原烈火》写一支起义军缺乏明确的行动纲领,最后招致失败;《人家给了我们土地》写土地改革的欺骗性,农民们高高兴兴去看分得的土地,却发现好地都归了庄园主,他们得到的都是不毛之地或是“坐落在悬崖上面”的小块地。作者写人往往先勾轮廓,再补细节,多用内心独白刻画性格,情节发展不受时空限制,主客观界限也常被打破。

在这部小说集中,描写现实的比重较大。但现实背后的神秘力量还是时时显露出来,甚至成为人物命运的主宰。《只因为我们穷》写一户穷人的悲惨生活。大女儿和二女儿由于穷,经常跟村里男人鬼混,后来沦为妓女。为使三女儿免遭噩运,父亲送她一头怀孕的母牛,使她不致为嫁资而厕身下流。不幸的是,河水猛涨,冲走了母牛和刚出生的小牛,三女儿面临着跟两个姐姐同样的命运。

这是个普通的故事。但在作者笔下却有着异乎寻常的表现。故事开头,作者就通过小男孩的叙述对水作了一番渲染:雨在不停地下,河水在不断地上涨,已经漫上大道。写那两个堕落的女孩,则说“她们老是去河边打水,一不留神就溜进畜栏里,光着身子,每人身上抱着一个男人,满地打滚”。在玛雅神话传说中,管水的雨神不断需要童男童女的祭祀,否则就要用

干旱或暴雨来惩罚人们,因此河水雨水都是凶兆。一开始这种描写已经预示了人物的不幸结局。结尾部分写三女儿达霞为丢失了牛而在河边哭,她“眺望着河流,不停地哭着,脸上淌着肮脏的泪水,好像是河水流进了她的体内。⋯⋯她嘴里发出像河水拍击两岸那样哗啦哗啦的声音,使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河水还在继续上涨,河边漂来的腐烂气味直往达霞那湿润的脸颊上扑。她那两个小小的乳房上下起伏不止,仿佛突然也开始发胀⋯⋯”河水的上涨伴随着达霞身体的发育,身体的发育暗示着堕落的前景,不幸如同已进入体内,像眼泪般哗哗流淌的河水一样,与达霞本人溶为一体,无法摆脱了。

这种物与人之间的神秘关系在中篇小说《金鸡》中得到进一步展示。《金鸡》的主人公是个叫宾松的流浪汉,他在斗鸡场上作司仪,遇到一只斗败受伤、奄奄一息的金鸡,便带回家疗养。金鸡一天天康复,宾松的母亲却一天天衰弱,当金鸡精神焕发,重上战场时,他母亲却死了。金鸡屡战屡胜,宾

松靠它发了大财。

几个月后,金鸡在格斗中再次负伤,不治而死,宾松跟着就濒临破产了。无奈中去赌博,遇到一位叫“阉鸡女郎”的歌女,经她指点,场场必胜,于是他娶了“阉鸡女郎”,结果连赌场老板的家产都赢过来了。只要“阉鸡女郎”陪座,每场必胜无疑。有一次很不走运,上场就输,直至输光。他孤掷一注,将全部家产押上,又输了。他回身推推久坐不动的“阉鸡女郎”,发现她已死去多时。

显而易见,人与动物,动物与金钱,金钱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感应转换关系,金鸡康复了,宾松的母亲死了;金鸡死了,宾松的钱财也去了; 女郎的去留也伴随着钱财的聚散。人与物相通,而那条神秘的感应线则被一只不可把捉的手牵动着。在这一点上,这部作品与蒲松龄的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佩德罗·帕拉莫》是胡安·鲁尔福已有定评的代表作。从其生活容量之博大,哲理探索之深邃,表现手法之特异来看,本篇无疑是上乘之作。

小说的情节线索简单而清晰:一个名叫胡安·普雷西多的年青人遵从母亲临终的嘱咐,到科马拉村来找他的生身父亲佩德罗·帕拉莫。而帕拉莫已在此前去世,一场饥馑肆虐之后,村里只剩一些鬼魂。胡安不知自己已入鬼域,在村子住下来。通过跟这些徒具人形的鬼魂的交往,他知道了父亲罪孽深重的一生:为骗钱赖债而娶亲,然后遗弃妻子;偷移地界,谋财害命;糟踏良家妇女,最后被自己一个醉酒的私生子砍死。

从社会意义的层面看,作品对农村中阶级压迫的描写和对恶霸地主帕拉莫的人生悲剧的揭示都是极其深刻有力的。佩德罗·帕拉莫是庄园主之子, 幼时父亲被杀,精神受到刺激,长大后玩世不恭,为非作歹。他把家产挥霍殆尽,又通过巧取豪夺将全村土地攫为己有。他坑蒙拐骗,杀人灭口,无恶不作,成了地方上一霸。

但是他能决定别人的生杀予夺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最痛心的是他的爱子米盖尔之死。米盖尔蹂躏过村里半数的姑娘,他在一次冶游中跌下马摔死了。而内心最深的创痛是他情感追求上的失败。他从小就爱着女友苏珊娜, 然而秋水伊人,总难如愿。苏珊娜也命运多舛,从小跟父亲远走他乡,长大后结婚不久便守了寡,父亲又同她发生了乱伦关系,使她精神濒于崩溃,几经磨难才回到科马拉村。帕拉莫总算盼回了朝思暮想的恋人,但苏姗娜已经神智不清,不久就死了。帕拉莫幻想破灭,便对村民进行疯狂的报复,一批批的人离乡背井,或在饥饿中死去。冷眼旁观的帕拉莫也心力交瘁,最后被疯子砍死。

《佩德罗·帕拉莫》被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典范之作,它在艺术表现上颇有独到之处:

首先,打破时空界限,从“主观时间”、“心理空间”进行结构。小说以普雷西多回乡寻父开头,而在此之前,他已是躺在墓穴里的死尸,正在同老乞丐说寻父的经过。忽然这里插进一段帕拉莫年青时的恋爱故事,再接上普雷西多与老乞丐的对话,叙述帕拉莫娶妻,从这里一下跳开,说米盖尔骑马摔死的事,再突然回溯多年前的帕拉莫大发不义之财的经过。在这里,物理时间的秩序已完全失去意义,事件和场面的先后断续完全依循人物的心理流程和作者的构思意图。

物质空间的界限也被打破,与心理空间交叉重叠。少年帕拉莫蹲在厕所

里却似乎置身于鸟语花香的山林,感受着苏姗娜柔软的手,湿润的嘴唇和朝露般的吻。当他喃喃地倾诉着对苏珊娜的爱慕之情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说,快从厕所里给我出来,小子。” “好的,妈妈,我这就出来。” “我想起你,想起你那海水般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情景。”

少年帕拉莫显然同时存在于过去和现在,厕所里和山岗上。在另一处, 管家替帕拉莫去向多罗莱斯求亲,没有趁机敲一笔钱,帕拉莫对此不满,二人有如下一段对话:

“你简直是个孩子。”

“真见鬼!说我还是个孩子。都过 55 岁的人了!他几乎连乳臭还未干, 而我已经是入土半截了。”

“我是不想破坏她的兴致。” “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少爷。”

本来是彼时彼地确定的时空中二人的对话,其中一人说出“真见鬼”一段话,缩回内心去了。这段内心独白同时又起着直接向读者抱怨的作用,类似中国戏曲舞台上的打背弓。故事发生的过去时空与读者阅读的现在时空连接在一起了。

其次,生死齐一,人鬼等同。作者对主人公帕拉莫一生的经历和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细致的描写,但对他的死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甚至没有正面触及。人们只是从醉汉手中带血的刀子和家丁说他的“你可捅了大漏子了” 判断出帕拉莫被杀了。在帕拉莫死的过程中和死去之后,他照样在感受,思想。死是他的另一种“生存”方式。在此之前,他所挚爱的恋人苏珊娜死去时,他已经活到了尽头,如同行尸走肉,生犹如死。小说一开始,就经普雷西多的口吻叙述他的见闻,他接触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却都是死去已久的幽灵。读到中途,读者才发现叙述者本人也是鬼魂,小说通篇是人事却又是“鬼话”。

再次,不取传统小说的全知叙述角度,将叙述者“我”的作用限制到最小范围,并且尽量避免作者流露褒贬和评论的倾向。主要靠对话、回忆、内心独白、靠客观的场面描写来展示人物命运。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不和盘托出, 只写出最有暗示性的一鳞半爪,而大量的空白处则由读者靠自己的想象去联接填补。有时候则只叙述人物梦魔和幻觉中的情形,其真实内涵由读者根据上下文去猜测。

放弃了全知叙述角度,作品对读者的依赖程度大大加强了,读者必须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在想象中参与事件,方能窥见全貌,领略其精神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