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艺术迷宫的建造者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8.24~1986)是阿根廷著名诗人和小说家。但在 50 年代以前,他在国内的声誉并不算高。 1961 年他获得国际性的西班牙福门托文学奖,他的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并被列入20 世纪世界文学经典,从此声誉鹊起,成为拉丁美洲文学界的主要代表之

一。博尔赫斯的小说和诗歌不仅为欧美人所接受,对中国 80 年代以后的文学也产生了相当影响。

博尔赫斯中学时代自修德文,接触了一些德国文学和德译本的中国文学作品,中国文学中的东方情调给了他极深的印象。在以后的创作中,东方生活是他惯用的题材。他长期从事图书馆工作,在几个图书馆担任过职员和馆长,并且在国内外几所大学当过教授,主要生活在书斋里。但他也并不置身于现实政治之外,在庇隆执政期间,知识界对其专制统治不满,博尔赫斯也在一份反对庇隆的宣言上签了字,结果被革去市立图书馆馆长职务,派为市

场家禽检查员。博尔赫斯拒绝赴任,并发表公开信表示抗议。

1938 年,博尔赫斯的父亲去世,他本人头部又受了重伤并且严重感染。治愈之后,他感到脑力不济,但继续坚持创作。此后的小说大部表现梦幻世界,取得很高成就。 1941 年发表短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引起文坛注目,此后还发表小说集《手工艺品》(1944)、《虚伪》(1944)、《阿莱夫》(1949)、《死亡和罗盘》(1951)、《布罗迪的报告》(1970)、《沙之书》(1975)等。他的诗歌也是阿根廷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品,有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1923)、《对面的月亮》、《圣马丁手册》(1929)、

《自选诗》(1961)、《为六弦琴而作》(1965)、《黑影的赞歌》(1967) 等。

博尔赫斯在诗歌创作之初深受极端主义影响。极端主义是以拉法埃尔·埃西诺斯·阿森斯为首的一批诗人 1919 年在西班牙创建的。博尔赫斯将这一文学主张带回拉丁美洲,并将其美学原则概括为四点:①以比喻为最主要的抒情手段;②去掉多余的形容词和连接词;③去掉修饰成分、说教成分并避免晦涩难懂;④将两个以上的形象融合,使之更耐人寻味。

极端主义作为一股推力激发了他诗歌创作的激情,但置身于南美这片生气勃勃的土地,他的诗很快就超越了极端主义的戒律,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

在死亡中看到梦

在日暮中看金黄色的苦痛, 这就是诗歌,可怜而又永恒, 去而复返,像日暮和黎明。

梦幻、死亡、宇宙人生的奥秘、生命现象的循环,所有这些诱导着博尔赫斯不懈地探究。他的诗是他思考的历程,是他探索的结晶。在他的诗中, 汹涌的激情与冷静的沉思,对现实的描述与对不可知的境界的玄思交融于一体,新奇的意象,简明的语词透露出深思熟虑的哲理。他是生活在书本中, 也是生活在内心里的学者型的诗人。在广泛的阅读中,他对东方典籍情有独钟,认为东方文化的神秘色彩同神奇的美洲文化多有相通,他的诗中往往流露出对东方的向往。他在诗中表示,自然界有日出日落,周而复始,诗歌也是这样,不断地重复着同一项活动,就是寻求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在这种无止境的探求途中,每一代诗人不过像是一次日出或日落,转瞬即逝,但总有人接着继续做下去。这种在无限循环中显现意义的思想与东方的轮回观念又有某种相通。主题的哲理性成为他诗作的一个显著特点。

博尔赫斯的小说名篇有《交叉小径的花园》、《阿莱夫》等。《交叉小径的花园》写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有个名叫俞琛的中国博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德国人从事谍报工作,他发现了一处英军炮兵阵地,正在设法将情报发出去,英国情报机关的理查·马登上尉盯上了他。俞琛乘火车到了阿希格罗夫镇,找到史蒂芬·阿尔贝博士,在他家引出交叉小径的花园的话题。在马登上尉赶到前,俞琛开枪打死了阿尔贝,然后束手就擒。俞琛打死阿尔贝的消息立即见报,德军谍报机关猜出了英军炮兵阵地的所在地——与死者同名的阿尔贝,及时派飞机进行了轰炸。打死一个与情报地点同名的人,再通过新闻媒介将情报暗示给主管部门,这个奇巧的构思作为一个短篇小说已足以动人,而作者的真意却还不在于此,他所要展示给读者的是一座迷宫, 亦即交叉小径的花园。作者先是写他寻找阿尔贝的困难,去阿尔贝的家要“从左边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弯”。而这正是通常发现迷宫中心的方法。

寻找阿尔贝,已使俞琛博士进入了迷宫。到了阿尔贝家,又仿佛踏入了交叉小径的花园。俞琛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书房,同阿尔贝谈起一个叫崔朋的祖先,崔朋才是建筑花园或曰迷宫的人。传说他既写了一部小说,也造了一座迷宫。后人寻找迷宫,遍寻不见,阅读小说,则因其矛盾百出,体例混乱而无法卒读。但是阿尔贝设法读懂了小说,原来小说就是交叉小径的花园, 花园就是迷宫。这是“一本循环的书,兜圈子的书,它的最后一页与第一页完全一样,具有无限地继续读下去的可能”。花园中的交叉小径并非空间上的交叉,而是时间上的交叉。时间正是作品的主题。《花园》的作者“相信时间的无限连续,相信正在扩展着、正在变化着的分散、集中、平行的时间的网。它的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界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他所描绘的恰是一座宇宙人生的迷宫。而这正体现了博尔赫斯本人对存在的看法:世界是混沌无序的,时间循环交叉,空间同时并存,人走进世界,面临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无法抉择,也没有摆脱困境的可能,犹如陷进迷宫。在作者这篇小说中,眼前的花园与已往的花园,现实的迷宫与虚幻的迷宫,真实的事件与假想的情境纵横交叉,互相包裹,使小说本身也成为一个循环往复的迷宫。情节的荒诞离奇与情境的迷离惝愰与其揭示的哲理内涵恰相一致。

在小说《阿莱夫》中,博尔赫斯继续进行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思考,依然是虚虚实实,亦真亦幻的情境。小说写一个姑娘生病去世了,“我”在姑娘的生日去看望她的表兄长洛斯·阿根蒂诺,以后每到生日这天都去慰问致意, 于是他俩建立了友谊。阿根蒂诺是个恃才傲物的青年诗人,闭门谢客,整天关在屋里写一首题为《大地》的长诗。诗人意气风发,充满激情,用许多华丽的辞藻和富于哲理的警句来对地球大加赞美,并表示他将“把这个星球的全部球面加以诗化”。诗人为这个浩大的工程夜以继日地工作,可是中途出了麻烦。他给“我”打电话告急说,长诗写作有中断的可能,因为有人要拆他住的房子,而房子地下室有个阿莱夫,毁了这个阿莱夫,“诗化”星球的计划也就告吹了。“我”将信将疑地前去看望诗人。跟他来到地下室,果然看见了阿莱夫: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圆球,发出眩目的光。其直径只有两三厘米,然而宇宙的空间却在其中。诗人介绍说:“阿莱夫就是包含着一切点的空间的一个点。”“我”在“这个巨大无比的瞬间,看见了数百万精美的或丑恶的行动;它们都占据着同一个点,既不重叠,也不穿透”。阿莱夫展示着大千世界林林总总的物象,清晰而逼真,而它本身却只是一个点。显然, 这个阿莱夫象征着宇宙万物的多样与统一,有限与无限,瞬间与永恒。

但是作者对阿莱夫这种寓意并不加以确定。他在另一处地方说:“我认为,加拉伊街的阿莱夫是个假的阿莱夫。”在小说结尾处他提到了 1942 年阿根廷颁发国家文学奖一事。在此前一年《交叉小径的花园》已经发表,获得普遍好评,但文学奖未颁发给博尔赫斯,因而在文坛激起公愤。作者在这篇小说中却让诗人阿根蒂诺获二等奖,这样真情与假象,虚构与实录混成一团, 使作品平添一层迷幻感。

博尔赫斯坐拥书城,主要从阅读中引发灵感。他不直接表现美洲的奇风异俗,但其题材的虚幻性,情节的荒诞性依然构成浓厚的魔幻气氛。他取消客观的时间和空间,打破散文、诗歌、小说的传统界限,所有这些都深深影响了新一代美洲作家,并给法国新小说留下了自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