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与新生代

70 年代后期至 80 年代初,诗坛的主旋律是政治抒情诗,与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形成交响。“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酒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为代表的通俗政治抒情诗在特殊的时代氛围中不胫而走,怀念伟人、歌颂十月胜利的作品传诵一时,雷抒雁《小草在歌唱》、艾青《光的赞歌》,以明晰流畅的艺术语言表达忧患意识,抒发政治情怀,使诗成为与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大众艺术,将中断 10 年的诗歌传统重新接了过来。

然而政治经济上的“拨乱反正”并不能将艺术文化也一并复归于旧传统。脚下是躁动不安的土地,头顶是无可遮蔽的天空,精神的芽在地层中窜动, 一遇时机便会破土而出。

1980 年 10 月《诗刊》以“青春诗会”为栏目,推出了以顾城、舒婷为首的一批新人新作。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徐敬亚《崛起的诗群》等文章相继发表,一股新的诗歌潮流破堤而出, 由于这些诗不再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人所共知的理念,因而被统称为“朦胧诗”。

朦胧诗其实并不朦胧,因为它是一批年少而饱经世霜,心灵深处布满“冰川”擦痕却依然血气方刚、对生活执着的诗人的心声。

“朦胧诗”对现存价值系统和审美规范造成强烈震撼,呈现叛逆者的姿态,然而在它尚未得到主流社会充分认同时,又被新的反叛者所否定。1986 年,《诗歌报》、《深圳青年报》以《中国诗坛 1986 现代诗群体大展》为题联合推出六十余家新人新作,以空前宏大的气势和决绝的态度向北岛一代发起挑战。他们认为朦胧诗已失去探索精神,成为新“传统”了,于是傲然宣布:“别了,舒婷北岛”。这股汹涌的新浪潮被称之为“崛起后诗群”,诗歌“新生代”。

新生代尚未及或未能出现与北岛比肩的新偶像,但其艺术追求和创作实绩已足证明他们卓然不群的前卫意识。

重建人的世界:北岛曾宣称“我是人”,但那是“被河水涂改”、“被雷电”烤灼的人,历史与社会的负荷过重,创痛过深。新生代则试图脱去人身上过于厚重的铠甲,还人一个自由之身。他们要以“自然人”的眼光去审视世界,驾驭社会,还会任意“撒娇”。文明社会的人在他们看来只是“一群被骗了的骡子”。

回归生命本体:诗不再是手段和工具,而是生命的具体体现,则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体现,甚至就是存在的理由和形式。生命体验、死亡体验成了诗的重要内涵,在这点上海子与骆一禾可谓极端的例子。他们更热衷于潜入

生命的各个层面去探幽发微,穷尽生命存在与消失之谜,生命的组合与转化之谜,剥去一切外在的胶着物,直接切入生命本体。他们依然抒情,但已不停留于情感的社会文化层面,而是与情绪、感觉、直觉、情欲及种种生命本能融为一体,与北岛一代已大异其趣。

穿透文化迷雾:文化作为人类存在的精神氛围,并非只有正面意义,凝滞状态的文化是对生命的窒息。新生代更关注文化的负面意义,因此他们宣称要“捣乱、破坏以炸毁封闭式假开放的文化心理结构”(莽汉宣言),中外古典文化,现代正统文化,甚至朦胧诗中的庄严的思考,高贵的忧伤均被淹没在一片嘻嘻哈哈、骂骂咧咧的调侃戏谑中。他们感到生命本身受着压抑, 只需向生命开掘,而不必向远古寻根,如江河、杨炼;也不必向高天发问, 如李汉荣。从人本身出发,才能造就适应人的新文化。

新的语言组合:强调生命的适性随意必然带来语言的自由放任,排斥书卷气,脂粉气和高密度的意象堆积,而只以明白如话,朴素而俏皮的口语出之;他们也抒情,但是局外人的口气,平淡、冷静,若无其事,将情感叙事化,对语言的音韵、平仄不加留意,而对语感、语调、语势、语态分外用心, 力求气韵流畅。他们的语言清白如水,而诗的整体意蕴却又难以确指,表现出结构性朦胧。

新生代代表着一种新的价值取向,与后现代文化有更多的精神联系,但他们的张扬个性往往演变为张扬个体,做出的远没有说出的多,希望寄托在他们真正沉静下来之后。

而海子与骆一禾是例外。海子的诗十分平易,比如《麦子熟了》:“那一年,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在回家的路上/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还家了/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灯前/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半尺厚的黄土/麦子熟了。”用语极其平淡而意蕴极其醇厚。其想象之奇诡又令人赞叹:“雨夜偷牛的人/爬进了我的窗户/在我做梦的身子上/采摘葵花/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子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 那双采摘的手/仍像葵花田中/美丽笨拙的鸭子⋯⋯/雨夜偷牛的人/于是非常高兴/自己变成了另外的彩色母牛/在我的身体中/兴高采烈地奔跑。”(《死亡之诗:采摘葵花》)“天空上的大鸟/从一棵樱桃/或马骷髅中/射下雪来。

/于是马匹无比安静/这是我的马匹/它们只在今天的湖泊里饮水食盐。”(《怅望祁连》),“用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在沙滩上写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亲⋯⋯”(《秋》)

如同所有最优秀的当代诗人,海子和骆一禾是在广阔的精神文化背景中对生命进行感悟和表述的,而他们的智性追索与诗意表达却绝少依傍,他们对“麦地”意象的发现与营构是当代诗歌的最重要收获之一:“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海子《答复》),“麦地有神,麦地有神/就像我们盛开花朵”

(骆一禾《麦地》)。麦地——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生存之根,在诗中被赋予了我们民族和人民的一切美好的品质,成为一个不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