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热内

热内(1910.12.19~1986.4.15)是剧作家中少有的以其自身经历惊世骇俗的人物。步入文坛之前,他是典型的社会渣滓。他偷窃,而且是个惯偷,

① 卡夫卡《变形记》中主人公。

做男妓,乐此不疲。他少年时代的偶象便是一个高大威猛的独臂人,此人既出卖色相,又做贼,还是毒品贩子。热内抛弃社会,是因为社会很早就抛弃了他。他是个被人收养的弃儿,10 岁时又遭人诬陷,说他是贼,他就索性做起贼来。从此频繁地出入监狱,并在狱中开始写作。他的文采受到萨特,科克科等人激赏,不断得到提携。1948 年,他已在剧坛上有了一定地位,却仍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贼,并面临被判处终身监禁的危险。由于萨特等人极力吁请法国总统予以赦免,他才得以重获自由。1952 年,萨特写了一本长达 600 页的名叫《喜剧演员和殉道者圣热内》的专著,对热内及其作品进行全面评析,对提高热内的国际声誉有很大作用。

热内著有长篇小说《殡仪队》(1944)、《百花圣母》(1946)、《玫瑰花的奇迹》(1947)、自传《小偷日记》,剧本《女仆》(1947),《临刑监视》(1949),《阳台》(1956),《黑人》(1958)和《屏风》(1961) 等,剧本体现了他的主要创作成就。

《临刑监视》写三个身陷囹圄的同性恋者互相监视对方与第三者的交往;《女仆》中的克莱尔和索朗日每逢女主人外出,就在一起做主仆游戏, 借以发泄对女主人的仇恨,最后假戏真做,饰女主人的克莱尔饮鸩自尽;《阳台》表现的是一个名叫“阳台”的妓院的生活,客人们前来逍遣,并扮演主教、法官、将军等等角色;《黑人》写一群黑人在一个白人观众面前礼典性地表演黑人对白人的仇恨心情;《屏风》以其主要布景为屏风而得名,是对法国军事统治时期阿尔及利亚人的生活状况的描述。

在《小偷日记》中,热内曾饶有兴味地记述了一种迷宫游戏:由许多镜面和玻璃组成回环往复的通道,人在其中往往为虚幻的影象迷惑而找不到出口,像困兽一样胡乱碰撞。这一点类似于人的处境,又与戏剧的本质特征相通。人在镜子中观照自己,而迷宫中的镜子提供的是虚幻、变形的无数的影象。无数的影象又互相映照,构成更为虚幻的图象,这些图象随着身在其中的真实的人的活动而变化。它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而观众透过玻璃观看人的狼狈相,同时由此窥视自己内心的隐秘世界和本来面目,在游戏中完成对自我的体认。迷宫中的人以走迷宫为游戏,迷宫外的观众以观赏人在迷宫中的游戏为游戏,这就是热内构造的戏剧世界。

由这种认识出发,热内的剧作特别热衷于采用皮蓝德娄式的戏中戏手法,如同一句当代中国诗所描绘的:“你在桥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山上看你”。而剧中看与被看,真与幻的关系更为复杂。《女仆》一开幕就是一出以假乱真的戏中戏,颐指气使的贵妇人正在斥责自己的女仆克莱尔,后者卑恭屈膝地服侍主人。闹钟响起,扮演停止,观众才吃惊地发现,这不过是两个仆人扮演的主仆游戏。这种轮流扮演主仆的游戏已成为她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一种仪式,她们在角色扮演中发泄仇恨,获取精神补偿。终于,她们为这种仪式本身的魔力所征服,假戏真做,毒死了游戏中的“太太”—— 现实世界中的克莱尔。这样,克莱尔一方面从肉体上除掉了身份卑贱的自我, 一方面从精神上杀死了高贵的对手,在人生游戏场上她玩赢了,同时也输了。

《阳台》也是以剧中人的角色扮演开始的,头戴教冠,身披黑色斗篷的主教大人正在夸夸其谈,却被妓院老板伊尔玛冷冷地喝断:“二千法郎!” 所谓主教,不过是煤气公司的职员,一个普通嫖客。剧中失意的革命者罗杰来到妓院,扮演起警察局长的角色,但他“不知道怎么把握角色”,也弄假成真:用一把刀子阉割了自己。这个举动既是对自己的惩罚,因为他以这种

方式来满足自己对权力的渴望,更是在精神上对敌手的谋杀,因为警察局长为自己的尊严所创造出的能激发人想象力的象征就是一枚硕大的阳具。

在《黑人》中,镜花水月,幻影中的幻影的情形更为明显,同时也有了更浓厚的游戏意味。其中黑人演员扮演黑人演员,这些黑人演员又扮演黑人和白人,观众中必须有一位白人,在整个演出中一直被聚光灯照着。假如没有白人演员,在黑人观众进场时,按热内的要求,要给他们戴上白人面具, 这样,演出实际上已延伸到了观众席上,真假虚实融为一体,整个演出成了一种仪式。

热内的作品是一束艳丽眩目的恶之花,他说:“恶,奇妙的恶,当一切都离开时你留在我们这里,神奇的恶,你将帮助我们。我请你,请你起来, 恶,来加强我的百姓。”在他笔下充满了盗贼、杀人犯、妓女、骗子。他本人噩梦般的经历给了他一种异乎常人的眼光,使他敏锐地看到现实世界的荒诞性:人们徘徊在幻象中,永远触摸不到实处。

热内对东方艺术心仪已久,他崇尚日本、中国、巴厘等地的节日礼典, 而认为“西方的戏剧样式过于粗俗”。戏剧的当代使命在于再造仪式,在仪式中使当代人业已沉陷的精神大陆重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