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年时期的毛泽东论孔夫子

毛泽东少年时代受的是传统的封建主义教育,八岁入家乡的私塾,读“四书”“五经”,共六年, 1911 年离开家乡到省城长沙求学,大大开阔了视野,读赫肯黎的《天演论》、斯宾塞尔的《群学肄言》、卢梭的《民约论》等反映十八九世纪西方资产级民主主义思想和成就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由封建主义者转变成为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关于少年时代的毛泽东相信孔夫子的情况迄今无发现留下什么资料,只好阙如。

毛泽东在转变成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后对孔子取何种态度,是继续相信孔夫子呢,还是和同时代的许多进步青年一样抛弃了孔夫子呢?从留下来的大量早期文稿看,毛泽东在长沙求学时代还是颇为崇信孔夫子的。

在新文化运动中,毛泽东是《新青年》的热心读者,也很崇拜陈独秀, 但在对孔子的态度上,他与陈独秀有明显不同,孔子在他心中依然是圣人。他在 1917 年 4 月出版的《新青年》上发表了《体育之研究》,论述体育之重要及怎样开展体育运动。该文提倡的完全是新思想,可文中却大量引用《论语》、《礼记》、《孟子》、《史记》等古代文献中的典敌、成语。他称孔子为圣人,赞扬孔子讲卫生、重体育。

1917 年 11 月,毛泽东主办湖南第一师范工人夜学。在他主持的夜学开学仪式上师生还向孔子像行三鞠躬礼。

以上言行足以说明,学生时代的毛泽东对孔子的崇敬态度。这与当时开展的猛烈的批孔运动形成鲜明对照。

受时代潮流的推动,毛泽东如饥似渴学习西方新思想,尖锐批判中国旧

思想、旧道德,希望以新思想、新道德来洗净国民头脑中的旧思想、旧道德。与陈独秀不同的是,毛泽东继续推崇国学。他主张:“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后西,先普通而后专门”②。他认为:就学问来讲,“吾人所最急者,国学常识也。”“国学则亦广矣,其义甚深,四部之篇,上下半万载之纪述,穷年竭智,莫殚几何,不向若而叹也!”③1916 年 2 月 21 日,他为学友萧子升开了一个国学书目,其中“经之类十三种,史之类十六种,子之类二十二种,集之类二十六种,合七十有七种”。他说:“据现在眼光观之,以为中国应读之书止乎此。苟有志于学问,此实为必读而不可缺。”④ 青年毛泽东身体力行,经、史、子、集,无不勤奋苦读。

青年毛泽东认为改造中国“宜从哲学伦理学入手”。在他看来,哲学是探讨宇宙大本大源的学问,要是人能得大本大源,就成了圣人。故他提出“普及哲学”的治国之道。他说:“人人有哲学见解,自然人己平,争端息,真理流行,群妄退匿”。“普及哲学”,可使“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孔子知此义,故立太平世为鹄”⑤。可见,青年毛泽东的理想社会及其实现的途径无不受到孔子的影响。

在宇宙观上,青年毛泽东更多地是倾向于中国传统的心学。他认为宇宙之本原是宇宙之真理,而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之心中。毛泽东的唯我论的社会作用与传统的心学不同,它强调个性解放,实现自我,具有反封建、反教条的革命意义。

孔子主张智、仁、勇。《礼记·中庸》称:“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毛泽东将智、仁、勇三者并举,改造为德、智、体三育并重。1916 年 12 月 9 日,他在致黎锦熙的信中说:“古称三达德,智、仁与勇并举。今之教育学者以为可配德智体之三言。”⑥毛泽东注重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思想既吸取了西方现代的新思想,又改造继承了中国古代孔于的思想。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教育思想贯穿于毛泽东的整个一生。

在学习方法上,毛泽东颇受孔子的启发。他认为,孔子所说的“博学于文”,孟子所说的“博学而详说”,是“天经地义”的,是“学者之所宜遵循”⑦的。他反对拘于一家一派之言,主张“庇千山之材而为一台,汇百家之说而成一学,取精用宏,根茂实盛”。毛泽东博览群书,对各种学说,“挈其瑰宝,而绝其淄磷”⑧。

在生活上,青年毛泽东也有受孔子影响的地方。孔子赞美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从毛泽东所记的《讲堂录》中可看出,他的老师以此来教导自己的学生。受此影响,毛泽东“身无分文”而“心忧天下”。在生活上,他主张节俭,反对奢侈。他不屑与追求生活享受的人交往。

在长沙求学时代,毛泽东受孔子及儒家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从早期文稿看,在形式上,国学占主导地位,因为文槁中大量引用中国古代的文献、典籍。但从青年毛泽东的思想实质讲,占主导地位的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孔子主张三纲五常,毛泽东主张个性解放,形成了“性不受束缚”的鲜明个性。孔子主张中庸,毛泽东主张抵抗、斗争,“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要“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毛泽东身上无一点“温文尔雅”的儒者气像。所以,我认为,中学虽然在青年毛泽东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它不起主导作用,起主导作用的是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

青年毛泽东的这种思想状况与他的恩师杨昌济有密切的关联。杨昌济先后留学日本、英国、德国近十年。他主张“合东西洋之文明一炉而冶之”。他服膺孔子,认为孔子之道乃“国民自古传来之精神的财产,固不可不珍重而保守之”。基于这种认识,他本人在讲修身课时编了一本《语论类钞》作讲义。他提倡以资产阶级的新眼光去研究国学。从形式上看,杨昌济的中学气息很浓,但其思想实质则属于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范畴。老师的这种思想状况直接影响到敬重他的学生。

青年毛泽东对孔子态度发生明显变化是在他第一次到北京后。 1918 年夏,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毕业。8 月,因组织新民学会会员赴法勤工俭学事直到北京。经杨昌济介绍,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手下当一名助理员。北京大学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各种西方思潮在校园里竞相传播。毛泽东在李大钊指导下开始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他参加哲学会和新闻学会,尽量了解各种新学说。从长沙到北京,使他又一次开拓了视野,“思想越来越激进”。1919 年 4 月回到长沙。五四运动爆发以后,他全力参与并领导学生运动,再也无暇去读经、史、子、集。1919 年 7 月,他在由他主编的《湘江评论》创刊号上发表了四则揭露康有力等人尊孔丑行的短评。这是他早期文稿中最早的批孔文字,标志着他思想中孔子的权威已被否定,他在

《健学会之成立及进行》(1919 年 7 月 21 日)一文论到学会章程中“自由讨论学术”一条时说:“我们反对孔子,有很多别的理由。单就这独霸中国, 使我们思想不能自由,郁郁做二千年偶像的奴隶,也是不能不反对的。”⑨

总之,毛泽东从主办《湘江评论》起,我们在他的文稿中已很难见到再有恭维孔子的话了,也很难见到引用孔子及儒家的语录。当然,这并不是说, 作为历史人物的孔子已完全从青年毛泽东心中抹去了。他在《问题研究会章程》(1919 年 9 月 1 日)中将“孔子问题”列为研究问题之一。1920 年春, 在第二次由北京取道上海回长沙的途中,他虽然一文不名,但还是下了火车, 到曲阜拜谒孔子故里和坟莹,凭吊古代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