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作为没有发展完成的内在的整体

其次,人物性格的形式化可以采取与上述情况完全相反的方式而表现在单纯的内心生活上,当事人还没有能使这种内心生活发展和实现出来而就停留在内心里。

  1. 这里所涉及的是一些具有实体性的心灵,它们各自形成一个整体, 但是在简单的凝聚状态中每一个内心深处的运动都只在内心里进行而不展现到外在世界里。我们在上文谈过的那种形式化所涉及的是内容的明确性,个人集中全力于某一个目的,要它显得极明确,要它完全达到实现,然后随着不同的具体情况,他或是遭到毁灭,或是保全住自己。现在这第二种形式化却是未揭开,无形象,没有表现到外面的内心生活。这种内倾反省的心灵好象一块珍贵的宝石,只在某些点上,而且只在一瞬息间,才现出光彩。

  2. 这种深藏状态如果要有价值和兴趣,就得有心灵的内在的丰富性, 但是无限深沉和丰满的心灵只凭很少的,可以说是无声的表现,甚至于凭沉默,才可以认识出来。这样一种单纯的不自觉的沉默的本性也可以显出最高度的吸引力,不过这种沉默应该是无风波的深不可测的大海的水面上的那种寂静,而不是由于肤浅空洞和迟钝的哑口无言。因为一个笨头笨脑的人有时也可以因为话说得很少,意思模梭两可,就自以为具有巨大的智慧和丰富的内心生活,乃至使人相信和惊赞他这个人的心灵里深藏着一些了不起的货色,而到最后却暴露出那里面实在是“空空如也”。反之,上述那些沉默的心灵的无限内容和深度之被人认识到,要凭艺术家有巨大的天才和表现技能,用零星的,分散的,素朴的,无意的,却又生动活泼的语言(或表现), 虽然没有意图要使旁人了解,却仍能显示出这种心灵凭深湛的见炽掌握了当前现实情况中的实体性的意义,但是它的思索并不纠缠在一些个别特殊的旨趣、考虑和有限的目的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它不受它们沾染,对它们不

① 参看第一卷 287 页注

② 。 ②黑格尔对近代浪汉型人物性格,特别对莎士比亚的《麦克伯》的分析是深刻的,因为他抓住了近代资产阶级的阶级性中的最本质的“自我中心”或个人主义。巴尔扎克在《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之类作品的人物性格描绘中也做到了这一点。

熟悉;它不让人心的寻常情欲活动以及寻常的仇视和同情来干扰自己。 3)但是就连这样一种自禁闭于内心生活的心灵也应该达到这样一个时

机:这时它在内心世界的某一点上受到触动,把它的全副力量投进一种对生命起决定作用的情感上,专心致志地抓住这种情感不放,从而感到幸福或是失去立足点而倒塌下来。因为要有立足点可以站得稳,人就须有一种广泛发展的伦理实体,只有这种实体才使人有坚定性。属于这种人物性格的有浪漫型艺术中的最优美动人的形象,特别是莎士比亚在这方面达到最完美的境界。《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的朱丽叶就是一个例证。你们都已看过本市的关于朱丽叶的戏剧表演(克列林格夫人的表演,一八二○年在柏林)。这是值得看的,表演出的是一个高度活泼生动的,热情的,有才气的,完美而高尚的形象。不过朱丽叶也可以理解为另一个样子的人物,她开始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完全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人们看得清楚,她还意识不到自己, 也意识不到世界,她没有什么活动、欲念和愿望,她看着周围的世界就象幻灯所投射的影子一样,不从中学习到什么,也不就它进行思索,只是天真地瞪着眼睛看着。可是突然间我们看到这个心灵的全副坚强的力量,机智,审慎的思虑,魄力都展现出来了,让自己经受最艰难的考验,使我们感觉到这一切好象一朵玫瑰突然放蕊,每一片花瓣和每一条皱纹部现出来了,又好象潜伏在心灵最深处的一股请泉突然源源不绝地迸射出来了。前此她还是浑然一体,见不出差异,还没有发展成形,现在却在一个刚醒觉的旨趣①的直接影响之下,以她的美丽丰满的显示威力的英姿,从前此那种禁铜住的精神中脱身出来,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点火星点燃的火炬,一朵刚由爱情触动的花蕾突然呈现为一朵盛开的花,但是开得愈快,衰谢得也愈快。属于这一类的还有《暴风雨》中的弥朗达②,她是在寂静的孤岛上生长起来的, 莎士比亚选择她初次遇见男人时把她指给我们看。他只在一两场里描绘了她,但是使我们得到一种无限丰满的印象。我们也可以把席勒的蒂克拉③摆在这一类,尽管她是思考性的诗的产品。生在豪华的生活环境里,她却出污泥而不染,没有浮华虚荣,没有心计,在天真纯朴中她的心灵只由一种旨趣统治着。一般说来,对于优美高尚的女性,只有在爱情中才揭开周围世界和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才算在精神上脱胎出世。

民间诗歌,特别是日耳曼的民间诗歌,大半也属于这种不能完全表达出

来的深刻的内心生活的范畴。在这些民间诗歌中,心灵具有丰富而凝炼的内容,尽管显得由某一种旨趣所统治,却只有藉一鳞一爪才能把灵魂的深处表现出来。这种表现方式就它的沉默寡言来说,似乎又回到象征型的表现方式, 因为它不是清清楚楚地把心情尽量吐露出来,而只是用一种符号来暗示它。但是这里我们所得到的不是象过去那样的意义仅限于抽象普遍性的象征,而是内容就是这种主体的生动具体的心灵本身的表现。在近代,完全使用思考的意识与这种心灵凝聚在本身的素朴状态相距甚远,这种表现方式是极端困难的,能用这种表现方式就显示出作者具有原始的诗的精神。歌德往往用这种象征型的方式来描绘,特别是在他所写的诗歌里。他用简单明了的外表方

① 指爱情。

② 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剧本中,弥朗达踉父亲流亡到一个孤岛,长久见不到 男子,突然间碰到他父亲仇人的儿子,便一见钟情。

③ 蒂克拉(Thekla)是席勒的《华伦斯但》悲剧中主角华伦斯坦的女儿。

面仿佛无关要旨的寥寥几笔,把心灵中的全部真实和无限都揭示出来。例如

《吐勒国王》就是一个最美的例子①。这位国王用来显出他的爱情的不过是他心爱的女子留给他的一个酒杯。在临死之前,这位老酒徒站在他的王宫大厅里,身旁站着他的骑士们,他把他的王位和珍宝传给他的继承人,却把酒杯投到海里,不让旁人保管它:

他看到杯子抛下去,装满水沉到海的深渊里去,

他的眼睛昏眩,他自己也沉下去了, 此后他就一滴酒也不再喝了。

但是这种深刻而静默的心灵蕴藏着精神的力量,就象燧石蕴藏着火种一样,还没有表现出来,还没有充分发展出自己的生命和对自己的生命的思索, 所以还不能通过这种教养而获得解放。它仍不免碰到残酷的矛盾,如果它的生命响起失调的哀伤音调,它就束手无策,找不到桥梁来沟通自己的心灵与现实的隔阂,也无法使自己摆脱外在情况的压力,抗拒它,来保全自己的独立自持。一碰到冲突,它就毫无办法,或是不假思索地匆忙采取行动,或是让自己被动地陷在纠纷里。例如哈姆雷特就是这样具有优美高尚心灵的人; 他并没有内在的弱点,只是没有强健的生活感,所以他在阴暗的感伤心情中徘徊歧路;他具有一种精微的嗅觉,本来没有什么可以猜疑的标志或理由, 但是他总觉到不稳妥,事情并不总是那么顺利,他就猜想到发生过某种不稳妥的事。他父亲的阴魂把详情告诉了他。他心里马上就准备报仇,他总是想着自己的良心所规定的职责,似是他不象麦克伯那样凭一时感情用事,不杀人,不发火,不进攻,不象拉俄提斯那样说干就于,而是固守着一个优美的沉浸在内心生活中的灵魂的寂然不动状态,这种灵魂不能使自己成为现实的,不能使自己适应当前的情况。他等待着,从自己的正直心灵里寻找客观的确实证据,纵使已经找到了,还是犹疑不决,听任外在的情况牵着他走。在这种缺乏现实感的情况中,他连摆在眼前的东西也应付错了,他杀死的是波洛纽斯那老家伙而不是国王;在应该审慎的地方他却匆促鲁莽,而在应该立即行动的地方,他却沉思默想——直到最后,他在全剧的复杂的情况和事变的过程在他没何采取行动的情况下,就导致全局的命运归宿以及他自己的沉思内省的内心生活的归宿。

特别是在近代下层阶级的人们之中往往出现类似的情况。这种人没有受到教养,不追求带有普遍性的目的,没有多方面的客观的旨趣,所以如果没有达到某一个目的,就找不到另外的精神的寄托和行动的据点。这种教养的缺乏就造成心灵的偏狭,它愈没有得到发育,也就愈顽强地抓着尽管是片面性的东西不放,仿佛这是整个人格攸关的事。德国人的性格里特别具有这种返躬内省、沉默寡言的单调性,所以他们在这种沉默状态中很容易流于顽固倔强,动辙生气,满身锋芒,不可接近,而在行动和表现上总是完全不可靠, 充满着矛盾。最擅长于描绘下层阶级中的这种沉默性格的大师是希帕尔①,

《直线上升的生命过程》的作者。他的这本书是德国少数的有独创性幽默作品之一。他完全摆脱了姜·保罗②的感伤情调和荒唐情境,他的作品具有值

① 《吐勒国王》是《浮士德》上卷中女主角格列钦唱的一首短歌,是用民歌体写的。

① 希帕尔(T.G.Hippe1),十九世纪德国作家,代表作有《直线上升的生命过程》等。

② 见卷—375 页注①。

得惊赞的个性以及新鲜和生动的风格。他特别懂得怎样用极能吸引人的方式去描绘抑郁的性格,这种性格不会把心中的东西吐露出来,等到要流露时, 就采取可怕的暴躁方式。这种性格以令人震惊的方式去解决自己的内心生活与自己被牵连进去的不幸的情境之间的矛盾,因而完成了本来是由外在的命运去做的事,例如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外在的偶然事故粉碎了精明能干的神父的干预,就导致两位有情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