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骑士风

我们已经说过,无限的主体性这个原则在宗教信仰和艺术两方面的内容就是绝对本身,即神的精神,这种神的精神须和人的意识经过中介而达到和解,只有这样,它才真正为自己而存在。这种浪漫型的神秘教义由于只局限于在绝对中沐神福,不免只是一种抽象的内心生活,因为它对尘世的东西不是持肯定的态度,不是要渗透进去,把它吸收进来,而是持对立的态度,要把它抛弃掉。宗教信念在这种抽象状态中是和生活割裂开来的,和人类存在的具体现实以及人与人类的积极关系都是脱节的,而人类只有在宗教信仰中而且为着宗教信仰,才认识到彼此在一种第三者,即宗教团体的精神中的统一,才彼此相爱。这种团体精神才是反映人类形象的明泉,一个人用不着和另一个人面对面、眼对眼相视,就可以和另一个人建立密切的关系,就生动具体地感觉到爱,信任,信心,共同的目标和行动所结成的一体。人在他的抽象的内心生活中只有从神的王国和教会团体的生活里才找得到他内心所希求和渴望的东西,他还没有从他的意识中抛开这种和第三者(宗教团体)的了对基督教四材的不同处理方式及其艺术价值。他把基督看作人神统一的象征,宗教的虏诚就是凡人自觉与神(基督)契合的亲热情感,也就是爱。这种爱是符合浪漫型艺术所侧重的主体性原则的。他强调宗教画应侧重精神方面积极因素的表现,例如基督临刑史所表现的由否定内体生活而达到肯定精神生活,圣母对圣婴的爱,信徒自觉契合基督的亲热情感以及殉道和忏悔的情感。他批判了基督临刑史以及对殉道事迹中残暴行为和肉体痛苦的描绘以及宗教狂热和迷信所产生的一些奇迹传说。统一,所以还不能从旁人的认识和意志中直接看到他的具体的自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此,总的宗教内容虽然采取了实在形式,却还是存在于观念的内在世界里,这观念世界歪曲了生动活泼的发展着的存在,还远不能把自己的充满着人世内容和向现实发展的生活看作要实现的最高生活要求。

从此可见,原先只在简单的沐神福状态中就已发展完成的心灵就要离开

它的实体领域的天国,来看一看它本身,来找到主体作为主体就应具有的一种当前现实的内容。这就会使原先的宗教的亲热情感变成世俗的亲热情感。基督固然说过,“你们应该抛弃父母来跟我走”,还说,“弟兄将要互相仇恨,他们会把你钉上十字架,会迫害你”,如此等等。但是等到神的王国在人世间占住地位,渗透到世俗的目的和旨趣中去,并且在它们上面渲染上神的光荣了,等到父母兄弟都是一个宗教团体的成员了,世俗的东西就开始有权利要求得到承认和实现。如果这个权利己完全争取到手了,原先排它性的宗教心情对人世间事所持的那种否定态度就消失掉了,精神就展开了,环顾当前的现实情况了,让它的实在的世俗心情得到扩张了,基本原则本身并没有改变;只是本身无限的主体性转到另一个领域的内容。我们可以把这种转变总结为一句话:主体的个性①现在变成不再依存于与神的和解而独立自由了。它原先正是在这种和解中摆脱掉它作为有限事物的局限性和自然性,它经历的是走向否定的道路,现在它既然变成本身是肯定的了,于是就以自由主体的身份出现,并且替自己也替其他主体要求作为具有无限性的主体(尽管在这里起初还是形式上的)都应获得充分的重视。因此,它把那种无限心

① 黑格尔爱用抽象的表达方式,“主体的个性”其实指处在主体地位的个人。下文的“它”也都指此。

灵的内在生活全都纳入它自己的这种主体性中去了,前此这种主体性中只塞满了神。

如果我们要追问:在这个新阶段人在这种亲热情感中胸中究竟塞满着什么呢?回答就是:这内容只涉及主体对自己的无限关系;也就是说,主体只塞满了它自己,作为本身无限的个体,并不另外涉及一些旨趣、目的和行动所含的本身客观的具有实体性的内容意蕴的具体展现和重要性。——说得更确切一点,使主体达到这种无限性的主要有三种情感:那就是主体的荣誉、爱情和忠贞。这些并不是真正的伦理的和道德的特质,而只是主体塞满了它自己的那种浪漫型的内心生活所采取的一些形式。因为荣誉所争取的人格独立并不表现于对社会的英勇或是公私生活中的诚实公正,反之,它只是为个别主体的地位的承认和不可侵犯性而奋斗。爱情也是如此,爱情是现在这个领域的中心,它只是这一主体对另一主体所感到的偶然的情欲,尽管由想象加以扩大,由亲热情感加以深化,毕竟还不是婚姻和家庭的伦理的关系。至于忠贞确实在更大程度上具有伦理性质的外貌,因为它不只是为自己,而是要坚持一种较高的涉及公众利益的东西,让自己受另一个人的意志支配,服从一个主子的愿望或命令,因而否定了自己个人意志的自私企图和独立性。但是忠贞的情感也不是针对着发展成为国家机构而且享受自由的那种社会的客观利益,而只联系到主子的人身,这主子或是以个人的方式为自己谋利益, 或是为某种与他有联系的公众事业服务。

这三个因素放在一起而且彼此互相影响,就形成骑士风的主要内容(此

外宗教关系也可以起一些作用),标志出由宗教的内心活动的原则进入活跃的世俗性精神生活的必然转变。现在浪漫型艺术就在这世俗性精神生活领域里获得了一个立足点,从此出发,它可以独立地由自己进行创造,并且产生一种仿佛比较自由的美。这一阶段的浪漫型艺术事实上处在本身固定的宗教观念的绝对内容和复杂特殊的有限的世俗生活这两阶段①之间的一种自由的中途。在各门艺术之中最适宜于运用这种材料的是诗,因为诗最擅长于表现一心想着自己的内心生活及其目的和事件。

因为我们目前所看到的这种材料是由人从他自己的胸中,从纯粹凡人世

界中取来的,所以这个阶段的浪漫型艺术仿佛是和古典型艺术站在同一基础上的。这正是特别合式的地方,让我们就这两种艺术进行对比,看出它们互相类似处和互相对立处。我们曾把古典型艺术叫做具有客观真实的人道的理想。古典型艺术的想象以实体性的伦理情致的内容为中心。在荷马的史诗里以及在梭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里,所涉及的都是纯然以客观事实为内容的旨趣,严格节制在这种旨趣范围中的情欲以及基本符合思想内容的语文风格;其中一系列的英雄人物各以个人的身份独立地维护一种伦理情致。在这些英雄人物之上还有一系列的神,这些神们的客观性更突出。纵使在艺术变成侧重主观方面的情况下,例如在雕刻的无数生动作品中,在浮雕中, 在晚期的挽歌、箴铭以及抒情诗的其它隽雅小品中,表现题材的方式也多少是由题材本身提供的,因为题材本来已有它的客观形象摆在那里。出现在作品中的都是一些固定的性格明确的想象的人物形象,例如女爱神、酒神、女诗神们之类。就连晚期箴铭所描绘的也是现成的题材;或是大家熟悉的花卉

① 前者指浪漫型艺术第一阶段的内容,见上文第一章;后者指浪漫型艺术第三 阶段的内容,见下文第三章。

串成一个花环,情感就成为把它们串在一起的巧妙绳索,象麦列格①的作品就是这样,那里有的是一座丰富的各种用途货色的仓库,艺术只须在这里进行一种愉快的活动。诗人和艺术家只是一种魔术家,把这些货色招唤来,加以集合和安排。

浪漫型的诗却完全不同,因为它是世俗性的而不是紧密结合到基督的宗教史的,它里面的英雄人物的道德和目的就不是希腊英雄的,初期基督教把希腊英雄的德行简直看成明显的罪行。因为希腊的道德以人类的既成形的现状为前提,在这种现状里意志既然要绝对按照自己的概念(本质)进行活动, 就要接受现成的确定的内容以及其中一些已成现实的自由关系,这些关系都是绝对合理有效的,例如父母与子女,夫与妻,获得自由的城市中或国家中公民与公民之间的关系。因为动作情节的这种客观内容是属于人类精神发展的,而它的自然基础是人们承认为正面的东西而加以保证的。到了浪漫时代这种客观内容就不再能符合力求否定人的自然因素的那种凝神内视的宗教情绪,就要让位给和它对立的谦卑,对人类自由的抛舍以及镇静自持之类德行。基督教的虔诚所包含的各种德行从抽象的立场出发,要把世俗的东西部否定掉,要使主体把自己的人性完全否定掉才算自由。但是在现在阶段,主体的自由固然已不再取决于忍受苦痛和自我牺牲,而是本身要在世俗生活中起肯定作用的;但是主体的无限①,象上文已经说过的,还是以单纯的亲热心情为内容,还是以主体内心活动实现自我的世俗场所。从这个观点看,诗在这里没有现成的客观材料,没有神话,没有图画和形象,供它利用来表现。诗变成完全自由的,没有既定材料的,完全靠发明创造的。它象鸟儿直泻胸怀而歌唱那样自由。但是这种主体性尽管来自高尚的意志和深刻的心灵,它的动作以及动作所涉及的关系和客观存在毕竟不免带有任意性和偶然性,因为它所追求的自由及其目的都是它自己感想的产品,而这感想在伦理的内容意蕴方面还缺乏实体性。所以我们在个人们身上所见到的不是一种特殊的希腊意义的情致以及与这情致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具有个性和生气的独立性,而是在爱情、荣誉、勇敢和忠贞这些方面所表现的不同程度的英雄主义,——程度的不同主要取决于心灵的卑劣或高尚。中世纪英雄和古代英雄只有一个共同的品质,那就是勇敢。就连这勇敢现在所占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它很少是一种天生自然的勇气,靠身心的健康和健全的发育,靠实现一些客观的旨趣来支持,而是从精神的内在因素,从荣誉感和骑士风产生出来的,在大体上是幻想性的,因为这种勇敢受制于主观任意性的行险侥幸,受制于偶然的外在的纠纷,或是受制于神秘主义的宗教虔诚的鼓动,而一般说来,受制于主体只顾自己的主观关系。

浪漫型艺术的这种形式的家乡是东西两半球:在西方,它表现于精神沉没到主体的内心世界里;在东方,它表现于意识的开始扩张,要从有限事物的禁锢中得到解放。在西方,诗所表现的是回到本身反省的心灵,心灵就成为它自己的中心,至于他的世俗性只是它的一个方面,终须服从一个较高的世界,即宗教信仰。在东方,特别是阿拉伯人,他象一个点,起初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干燥的沙漠和天空,他以强旺的生命力跨进世俗生活的光辉和原始的广阔面积里,却永远保持住他的内心的自由。在东方开阔道路的首先是伊

① 麦列格(Meleager),公元前一世纪左右希腊诗人,以箴铭体诗著名。

① 无限即自由。

斯兰教,它废除对有限事物的偶像崇拜和幻想,使心灵具有主体的自由,完全为这种自由所占领住,所以世俗生活并不形成另外一个领域,而是和一般的无限世界打成一片,在这里面心和精神(感情和理智)并没有使神具有客观形象,却在生动活泼的生活里和神达到和解,仿佛就象一个乞丐,在幻想中夸大自己周围事物的价值,欣赏着,爱着,心满意足,过着幸福的生活。